眼看着高大宽那副懵懂又着急的样子,赖毛子心里那点捉弄人的快 感和占了便宜的得意混杂在一起。
都说欺负傻子缺德,但是这玩意是真开心啊。
眼看高大宽急得差不多了,他才慢悠悠地从自己兜里又掏出两张十元票子。
把两张大团结递到高大宽面前,赖毛子一仰头。
“行了行了,看你这傻样!
喏,拿着,这下够一百了吧?
你拿好了啊!
记住了,这一百块钱,回去找个结实布缝个口袋,揣怀里贴肉放着,可别瞎嘚瑟整丢了!
听见没?”
高大宽赶紧伸手接过钱,笨拙地和那八十块合在一起,紧紧攥在手里,脸上堆起感激的憨笑:
“哎!我知道!谢谢啊,赖毛子!
你人……你人真好!”
赖川一听这称呼,刚因为得了手表而好转的心情又有点不爽了。
他故意板起脸,气急败坏地指着高大宽:
“你个高大傻子!我比你大两岁多呢!论起来你得叫我一声哥!
咋还一口一个赖毛子?没大没小的!”
高大宽却把脖子一梗,罕见地露出点执拗的孩子气,嘟囔道:
“不叫!就不叫!小时候咱们比谁尿得远,你忘了?
你连我一半都没尿过,输给我了!凭啥叫你哥!”
赖川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翻旧账”弄得一愣,随即老脸一红,又羞又恼。
小时候还不懂这点事情,长大了还拿出来说,那不是等于笑话他吗!
气得他赶紧挥着手驱赶他:
“去去去!
滚犊子!
连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你咋还记得那么清楚!滚蛋滚蛋!”
高大宽嘿嘿一笑,也不纠缠,把钱仔细塞进棉袄内里的口袋,拍了拍:
“行了赖毛子,钱俺拿到了,俺走了啊!”
说完,转身揣着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
而赖川看着高大宽那略显笨拙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摇了摇头,嘴里嗤笑一声:
“这大傻子,没救了……”
但下一秒,他的注意力就全被手腕上那块崭新的上海表吸引了过去。
他抬起手腕,对着越来越亮的天光,左看右看,爱不释手地摩 挲着光滑的表壳和精致的表链,脸上笑开了花。
这年头,上海表可就是质量的代名词啊,堪比后世的遥遥领先。
盯着表,赖毛子美滋滋地自言自语,边说边走:
“诶呀呀……这玩意儿……可真稀罕人!是真带劲!”
而他那边美着,高大宽这边也美着呢。
好家伙,五十块钱的高仿,换了这么一沓子。
拿着钱,高大宽一路不停直接回到了自己那间冷清的小屋。
这边反手插上门闩,脸上那副憨傻的表情瞬间收敛,熟悉的贼笑爬上那张大量。
他仔细地将怀里还带着体温的一百块钱整理好,和那沓全国粮票放在一起,妥善收好。
然后又脱下大衣,重新爬上那冰冷的土炕,拉过被子,闭上眼睛,准备抓紧时间再眯一会儿。
这几天他要做的就是吃了睡,睡了吃,养出一身膘来对抗马上就要到来的严寒。
然而,他这边刚躺下还没多久,眼皮子刚开始打架。
就在这迷迷糊糊间,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风风火火的脚步声。
紧接着,自家那扇破木门就被拍得“砰砰”作响。
随后,一个中气十足、带着焦急的女声在外面响起。
“大宽!高大宽!开门!快开门!”
坏了,秦姨!
高大宽一个激灵坐起身,趿拉上鞋,赶紧下炕跑去打开了房门。
这一开门,就看到了门外,正站着一位四十多岁、剪着一头利落短发、身穿蓝色工装、胸口别着一枚鲜红徽章的女性。
她正是厂食堂的主任,也是高大宽母亲生前的好姐妹,一直对他多有照拂的秦蓉,高大宽喊她秦姨。
秦蓉一见高大宽,也顾不上进屋,把手里的饭盒咣当一声放在门口的窗台上,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脸上又是急切又是心疼。
嘴里就跟连珠炮似的问道:
“大宽!我刚听你何莉婶子说,咋的?
你……你是不是把你那个留厂的资格给卖了?!
是不是马大轱辘他们家忽悠你的?啊?”
高大宽挠了挠头,露出一副“这没啥大不了”的表情,点了点头:
“啊,是,秦姨,俺……俺给卖了。”
“哎呀!我的傻孩子啊!”
秦蓉一听,顿时跺了跺脚,眼圈都有急得发红了。
“那留厂资格是你爹妈拿……那啥换来的啊!那能是一般东西吗?
你咋说卖就卖了?
你这折腾来折腾去,把自己安身立命的工作都给折腾没了,你……你以后可咋整啊!”
这年头留在厂里就等于端上了铁饭碗,不管咋的都饿不死。
但是下了乡,那可就不一样了。
高大宽本来就无父无母,这要是出了点啥事……
秦蓉都不敢想啊!
高大宽看着秦姨真心实意为自己着急的样子,心里一暖。
不得不说,这个时候的关心,是真的动人。
但他脸上还是那副浑不在意的憨厚,摆了摆大手,一脸的无所谓都溢出来了:
“哎呀,秦姨,没多大事情!
你看俺,胳膊是胳膊腿是腿的,一个大小伙子,干啥不能吃饭?
下乡就下乡呗,俺不怕!”
“你是不怕!可你……”
秦蓉看着他这“不开窍”的样子,那真是一句话,又急又气。
“你这孩子没亲没故的,一个人到了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孤孤单单的,要是受了欺负,连个帮你说话的人都没有,可怎么办啊!”
高大宽闻言却挺了挺胸膛,努力做出一个觉悟很高的样子,笃定的说道:
“那不正好吗,秦姨!
俺没有家里拖累,轻装上阵,不是,对,更适合响应号召,为人民服务吗?
而且,俺妈俺爸以前都跟俺说过,要做……做最坚定的战士!
俺肯定得去最艰苦的地方锻炼锻炼!秦姨,你真不用担心俺!”
秦蓉看着他虽然憨傻,却透着一股子执拗和莫名认真的眼神,就知道事已至此,再说什么也晚了。
这眼神和他爹一模一样的,认死理啊。
她只能重重地叹了口气,语气充满了无奈和怜爱:
“哎呀……你个傻孩子啊……你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秦姨还能咋整……”
说着,她稳了稳情绪,拉着高大宽的手嘱咐道:
“那你这两天就消停在家待着,别可哪乱走了。
你何莉婶子都跟我说了,她马上就过来,帮你把该收拾的行李被褥啥的拾掇拾掇。
我那边也赶紧帮你把该登记的手续办一下,争取给你安排个妥当点的车票。”
说着,她又忍不住叹了口气,目光看向窗外,喃喃自语:
“哎……这孩子……你这让我以后……可怎么跟你那没福气的妈交代啊……”
说完了,秦蓉又一拍脑袋。
“哎呀,正事都忘了。”
说着,秦蓉把窗台上的饭盒递了过去。
“吃吧,给你炖的土豆炖肉皮,赶紧吃吧,再不吃亮了就凝了!”
说罢,秦蓉又叮嘱了高大宽几句,这才心事重重地离开了高大宽家,回到了她的办公室。
她刚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还没从高大宽的事情里缓过神,食堂的管理员就拿着个文件夹走了进来:
“主任,咱们食堂这个月的粮食指标和采买指标下来了,您过目。”
秦蓉应了一声,接过单子,心不在焉地扫了一眼,忽然想起什么,抬头问道:
“哎,对了,咱们厂里……那个给烈士子女的额外抚恤补助指标,今年还有份额吗?”
管理员愣了一下,回想道:
“有倒是有……怎么了主任?咱们厂里……又有哪位工友光荣了?”
这年头工友死了都得说光荣了。
秦蓉摇了摇头,脸上带着复杂的神色:
“不是。是后街老高家那个小子,高大宽,他把他那留厂名额弄没了,这就要报名下乡了。
我寻思着,他一个没爹没妈的孩子,孤苦伶仃的,咱们厂里作为娘家,总得给这烈士子女准备点照顾,不能就让他这么光着俩手走吧?
路上吃喝、安家的东西,总得有点准备。”
说着,秦蓉揉了揉额角。
这也算是她能给自己那苦命的老闺蜜做的最后一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