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兰镇的清润盐铺,这几天的生意好得很。
几乎是开门不到中午,就要关门上板了。
“对不住啊王伯,真没了,最后一袋刚让东街的赵掌柜拎走!”
李飞陪着笑,麻利地用抹布擦着光可鉴人的柜台,仿佛要把那点盐渍连同主顾脸上的失望都抹掉。
他下巴朝墙角努了努,话里带着精明。
“您瞅瞅,盐篓子都见底了,耗子钻进去都得哭着出来。”
王伯咂咂嘴,看着那几只倒扣着的空柳条筐,叹了口气:
“唉,飞哥儿,你们这盐…真是比金子还紧俏了。那明儿个?”
“明儿个还是老时辰!”
李飞拍着胸脯,笑容里带着盐铺伙计特有的市井精明。
“您赶早!头一百斤,给您老留着!保管是新到的海州大青盐,雪粒子似的!”
送走了一步三回头的王伯,李飞脸上的笑立刻垮了下来,肩膀也塌了半截。
他走到门口,吱呀一声合上厚重的榆木铺板,插上沉甸甸的黄铜门栓。
铺子里顿时暗了下来,只剩下天井漏下的几缕斜阳,映着空气中漂浮的细小盐尘。
“飞哥儿,歇歇,喝口汤!”
何三寸小小的身影佝偻着腰,提着一个大肚陶壶从后堂转出来,壶嘴还冒着丝丝白气。
几个轮班歇息的伙计立刻围了上去,接过粗瓷碗。清亮的汤水倒进碗里,带着淡淡的荷叶和甘草清香。
“嘿,李娘子这荷叶甘草汤,解暑去燥,赛过琼浆!”
一个小厮灌了一大口,满足地哈了口气。
“那是。”
李飞也端了一碗,背靠着柜台,望着门外被门板隔绝的街道,声音却低了些。
“就是不知道掌柜的和…老板娘他们,走到哪儿了。这都出去快一个月了,连个信儿都没捎回来。”
他顿了顿,眼神里透出点忧虑。
“榷场那地界…可不太平啊。”
“呸呸呸!飞哥你又乌鸦嘴!”
另一个伙计连忙啐道。
“咱掌柜的是谁?福星高照的主儿!
再说了,有干..老板娘那神射护着,三斤半那铁塔似的煞神跟着,还有何木生那帮子的庄户汉子,等闲三五十个马匪,怕是不够他们塞牙缝的!”
话虽这么说,但铺子里的气氛还是莫名地沉了沉。
北边不太平的消息,像盐镇上空挥之不去的闷热湿气,总在坊间悄悄流传。
就在这时,木楼梯上传来轻巧的脚步声。众人抬头望去,只见何诗菱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夏衫,正从楼上下来。
她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显然是没睡好。
当然,自从张永春离开之后,她还真就没怎么睡好。
“诗菱姐!”
一件何诗菱下来了,李飞带头,几个伙计赶紧放下碗,恭恭敬敬地招呼。
在这清润盐铺里,何诗菱虽不直接管着买卖,但她是张永春的大丫鬟,又管着内账,地位自然不同。
何诗菱微微颔首,目光扫过众人,落在李飞身上,刚要开口。
“砰!砰砰砰!”
一连串急促、沉重,甚至带着点不耐的拍门声,如同骤雨般砸在刚合上的铺板上!
力道之大,震得门栓都在铜环里哐当作响,门缝里的灰尘簌簌落下。
铺子里瞬间死寂!
所有伙计脸上的表情都凝固了,端着碗的忘了喝,擦柜台的停了手,连何三寸倒汤的动作都僵在半空。
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了上来。这拍门的手法…绝不是寻常主顾!
李飞反应最快,一个箭步冲到门边,手按在门栓上,却没立刻拉开,而是带着笑意问到:“谁啊,哪位客爷,我们已经打烊了?!”
同时,他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
那里插着一把张永春赐给他的花皮攮子。
门外静了一瞬。
一个清冷中带着明显疲惫,却又无比熟悉的声音穿透门板,清晰地传了进来:
“我!你妈,快开门!”
是干娘唐清婉的声音!
“老板娘回来了!”
伙计们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惊喜,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
李飞心头狂跳,脸上也绽开笑容,一边飞快地拨动门栓,一边大声道:
“来了来了!老板娘您可算……”
榆木铺板被猛地拉开!
门外刺眼的夕阳金光涌了进来,将门口那个纤细高挑的身影勾勒出一个逆光的剪影。
红衣依旧夺目,却蒙着一层仆仆风尘。
唐清婉一手挽着缰绳,身旁只有她那匹喷着响鼻、同样一身汗渍的青骢马。
她是一个人回来的。
铺子里刚升腾起的喜悦欢呼,像被一块无形的括约肌骤然夹断,戛然而止。
所有人脸上的笑容都僵住了。
李飞脸上的惊喜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骇然的苍白。
他张着嘴,后面半句“掌柜的呢”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化作一股冰冷的寒气,直冲头顶。
何诗菱的手猛地一紧,指关节瞬间失了血色。
她站在楼梯口,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近乎恐惧的慌乱。
掌柜的…公子…他……
铺子里落针可闻,只剩下那匹马粗实的喘息声。
唐清婉似乎没料到开门后是这般死寂。
她没说话,只是栓好了马,径直走了进来。
靴子踏在铺子里的青砖地上,每一步都像敲在众人紧绷的心弦上。
她走到柜台边,目光落在何三寸手里还端着的那碗冒着热气的荷叶甘草汤上。
一路纵马疾驰带来的干渴和燥热似乎终于找到了宣泄口。她也不言语,直接伸手,一把从呆若木鸡的何三寸手里“抢”过那碗汤,动作干脆利落,带着她一贯的飒爽。
在所有人惊疑不定、几乎要窒息的目光注视下,唐清婉掀起面纱一角,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和略显干涩的唇。
她仰起头,咕咚咕咚,一口气将那碗温热的汤水喝了个干净。
枣馒头起伏间,滋遛滋遛的声音传来,喝了个干净。
碗底重重顿在柜台上,发出一声轻响。
她抬手随意地抹了下唇角,这才抬眼,目光平静地迎上何诗菱那双写满惊惧询问的眼眸,以及李飞等人快要跳出胸膛的心脏。
“慌什么?”
唐清婉的声音带着长途奔波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像一盆冰水浇在众人头顶。
“那贼汉子好得很。我提前回来,是因为……”
她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回味那碗汤水的甘润,最终给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始料未及、却又石破天惊的解释:
“带回来的家当太多了,那几辆破车根本装不下!堆在何家庄,跟小山似的!
我看人手不够,乱糟糟的,怕丢了东西,就赶紧先骑马回来报个信,顺便看看铺子里有没有得力人手,赶紧挪过去帮忙拾掇!”
家当…太多…装不下…堆成小山?
伙计们脸上的惊恐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巨大馅饼砸中、晕乎乎的茫然和难以置信。
李飞的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脑子里嗡嗡作响,只剩下老板娘那句“堆成小山”在反复回荡。
他们这盐铺不小啊!
这得多少东西,连盐铺都装不下?
何诗菱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几乎要软倒下去,连忙扶住了楼梯扶手。
她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已经半发面的蒸饼。
吓死人了!不过…唐姐姐说家当堆成山?
公子他又折腾回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了?
“啊?!”
何三寸第一个反应过来,小眼瞪得溜圆,手里的大陶壶差点掉地上,失声叫道。
“家当?堆…堆成山了?我的老天爷!掌柜的这趟出去,是把辽国皇帝的库房给搬空了吗?!”
铺子里凝固的空气终于重新开始流动,劫后余生的巨大喜悦和“堆成山”的家当带来的震撼交织在一起,伙计们爆发出比刚才开门时热烈十倍的欢呼和议论,七嘴八舌,整个盐铺瞬间炸开了锅。
只有唐清婉,静静地站在柜台边,看着碗底残留的一点清澈汤水,面纱下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弯。
也不知道那贼汉子。
你怎么样了?
ps:战斗结束,第八章完毕。
哎呀,继续点啊,有本事继续让我更新啊!
杂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