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那个被法庭指定的辩护人,就起作用了,因为庭长在宣判的最后,明示被告人如果不服,有上诉的权力。辩护人就一个一个问过去。先是问被判处十年的“蝴蝶疤”,要不要上诉。倪国新将头直摇。
庭长将法锤一敲,喝道:“要明确表态。”
倪国新忙说:“我不上诉我不上诉,感谢政府不杀之恩。”
整个法庭有稍许的骚动,跟着,是静场。像戏剧舞台一样的静场。
辩护人轻嗨一声,又逐一问过去。那三个失禁的吓晕的瘫软的,纷纷用游丝般的力气喊道:“上诉,上诉……”
最后,辩护人才问王文虎:“王文虎,你是服从判决,还是要上诉?”
王文虎没有反应。
辩护人提高了嗓门:“喂,王文虎,你听到没有,是服从判决,还是要上诉?说话!”
王文虎喑哑地:“上诉……”
辩护人:“好,四人上诉。具体由我来帮你们操办、申请。但你们四个人,一定要正确认识自己所犯的罪行,还有什么没交代清楚的,还有知道别的案件底细的,赶快补充交代,争取立功,争取上诉省高级法庭后,减轻对你们的判决。”
一通身份混乱、在中国律师制度尚未正式执行、法庭指派的辩护人很自然讲的话。
警笛长鸣。四辆囚车在摩托车开道警车前后守卫的阵势中,呼啸着,驶向“九华山”。
“九华山”看守所是借着山势改建的,本来,江南的低矮岳陵,土石混杂,山势婉约而丰富。九华山经过前期经济开发,把土、木等物剥得干干净净,留下罕见的光秃秃的石山,偶有天然石穴。
这“九华山”看守所有间特殊的重刑犯看押牢房,就借势建在原先的洞穴里。原穴并不大,又作了开凿,辟出了既可建一间供重刑犯人关押的空间,又藏匿了另一个可监视这空间的另一空间,技术上较原始,使用了单向高级透明玻璃——
洞穴左侧有一看上去突出的巨石,那是钢化玻璃构造,另一空间的警员,可360度无死角观测在押犯。顶端,将照明灯嵌在厚厚的玻璃内。为防止意外,洞顶凿得很高,人无法触及,主要防止案犯爬上去触电自杀。
这间特殊的牢房门边上,建有一间貌似门卫用的小屋。玄机就藏在这小屋内。监测人员通过这个小屋进入那个隐藏的探视空间。
还是在张峰和霍副所通电话的第二天下午,王文虎就被押往这间特殊的重刑看押牢房。当时,王文虎就有一个直觉。要发生新情况了。果然,相隔三天,死刑判决就来了。
尽管心里早有准备,或者说,跟着老大“铁哥”一起混,想跟着老大打下一片江山起,就准备把性命搭上了。没想到,事情来得这么快。更没想到,自己会爱上一个叫张燕的姑娘。
有了这种随时准备死的心态,王文虎本来是不打算结婚的。家族传宗接代的事逼得紧,也打算妥协一下,随便找个女人,怀孕生子,这事就对付过去了。谁知道的,那晚的仗义,让自己情不由己掉进了燕“窝”里,而且越陷越深。
还有,如果自己真的被判死刑,爸爸妈妈两条老命肯定是搭上了。自己吃枪子,他们最多活三五天,就会和自己在天上相会。
但,不能因为这些,就失去做人的准则吧。男子汉大丈夫,既对大哥许过心愿,就应该视死如归。如果心软,当初就不该跟着大哥混。看,现在大哥对自己多好,妈妈住进干部病房,燕子被调进市区最好幼儿园,给她租了最好的房子。
不行,打死也不能出卖大哥。
但,当今天法庭上正式宣布判他死刑时,感觉心脏被电了一下,一阵酥麻针刺感闪电般周游了全身。
迈程的路上,王文虎内心命令着自己,挺住,别怂。两个法警一左一右,架托他胳膊的力度,都不一样。显然,法警是有经验的,刚被宣判死刑的人,通常是不能正常走路的。
但王文虎就要让他们感觉到,自己还能正常走。尽管对重刑犯使用的手铐脚镣都不同于常规的管制器械,重了许多,平时正常走行,都吃力。但,今天,王文虎就要让法警感觉到自己还能走。
所以,他绷紧的身子,费力的左右晃动着胸脯,竭力摆脱法警对自己搀扶式帮助。
但,当他被送回“九华山”,囚车一直开到那间特殊的洞穴式的监牢前,法警将他推进去,手铐脚镣都没为开解,厚重的门发出低沉而磨擦的声音关上时,他靠住岩石边,慢慢滑坐在地上。他靠住岩石边,慢慢滑坐在地上。
囚牢里,日光灯一如既往地惨白地亮着,一如他惨白的脸色。这也是这间囚牢和别处不一样的,别的重刑监拘室,都是光线极暗的,靠半尺透气小窗口射点光线进来。而此地,二十四小时灯都开着。
有人在暗中观察着他。
一台德国徕卡照相机架好了,对准他,随时准备拍。
王文虎渐渐从靠仰状态,变成平躺状态,把自己彻底放平了。
感觉自己体内的血,被什么看不见的尖嘴吮吸着,自己正渐渐失血……王文虎只觉得自己越来越轻,像张纸飘浮在空中,风一吹,自己就会翻几个跟头,头晕眼花……
中午时分,午饭送来了。这牢门在中间有个很小的窗口,用来递送食品等物。正常情况下,狱警在外面打开小窗,在押犯自己过来接收。
但,这天,王文虎躺在那里。但听小窗响,自己不动身。
门外,送饭的狱警敲打着打开的小窗口,叫着:“250号,收饭。”
王文虎挣起身子,先坐了起来,然后,匍匐于地,艰难地向门边爬去,直到接触到那门,戴着手铐的手抓住那个小窗,发力将自己身子挺起来,取过饭盒……
他想努力给公安一种不怕死的印象。
因此,他想正常吃饭,正常把这一餐全部吞进肚子里。
但,实在没胃口呀。碰了一下饭菜,勉强入口,却难以下咽……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而吞咽这口饭,似乎爬了一座高山,让他累喘不已。
这山,他要继续爬。花了近二个小时,他终于爬上这座山——如果没有监视,他的空饭盒给管教一种他一切正常的表象。而另外的监室里三个被判死刑的,没有一个将午饭吃下去的。
监视室里的张峰等,观察了这些,便放弃当天的观察。
这家伙,有颗大心脏。对张峰来说,是座难爬的山。
第二天,是依计将张燕的信送进去的日子。约好八点半,趁送早饭的时间处理这件事。张峰七点就驾车驶往“九华山”。蔡文婧坐在副驾驶座上。昨天的观察她没参与,今天,她必须参与了。
“你说,像王文虎这样的人,为什么张燕会爱他爱到死心塌地呢?”张峰问蔡文婧。
“你是在问我吗?”
“是啊。”
“我还想问你呢?”
张峰叹了一口气。“这个世界。如果,他们是同一类人,也则罢了。一个极其单纯善良,一个如狼似虎,恶贯满盈,却也得爱得死去活来,我真的怀疑是不是我们的认知有问题了。”
蔡文婧:“我倒觉得,张燕挺幸福的……”
“啊?”蔡文婧此言让张峰挺意外。“为什么呢?能说说吗?”
蔡文婧:“可以呀。主要是我觉得吧,一个女人,一生中,能有一个人让她爱得死去活来,愿意献出生命,到了这种境界,陷入其中,其实精神世界特别饱满。或许结局很惨。但,过程,很美。”
张峰似乎有点明白。“你是不是一直没遇到一个能让你真心相爱的并愿意为他付出一切的男人,而感到遗憾?”这句话,张峰并没说。只是在心里过了一遍。有时,人的情感像艺术作品,可感不可解,一解,就无趣了。
“或许,这世界上最诡秘的事之一,就是爱情吧,难以捉摸,没有定律……”张峰感慨道。他的感慨幽深而有些切疼。蔡文婧感觉不到。她还没观察出张峰对张燕有一种特殊的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