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
江南的梅雨季节如期而至。天地像只发情的金丝猴,湿润而丰盈。万物都蠢蠢欲动。
这晚,吴建国拿着古汉语教材,来到京润区培训学校,上夜课。
大学梦,因事业的拖拽,正规的校园是进不去了。这几年,餐饮交给任春梅,红红火火,建筑工程这块,自己边学边干边组织队伍构建公司,幸亏有赵元葆几间厂房和职工宿舍的业务支撑,钱,没赚多少,但,队伍建立起来了。
吴建国见缝插针广泛涉猎之际,感觉应该有个大专文凭,比较之下,中国六种成人高考,唯有自修大专最权威,就报了。
虽说是自修报考,但一些辅导课,还是要上的。
这晚,吴建国来上的就是“文言文”辅导课。授课的刘洪声老师是江州市著名的一中的语文老师,上起课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且夹带幽默,听其课,很是享受,在愉悦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就将晦涩难懂的文言文学进去不少。
课间休息,吴建国拿着教材,去求教刘老师。
“刘老师,这句‘室如悬磬’是什么意思啊,我查了词典和辞典,都查不到。”
吴建国将一张写着“室如悬罄”的纸条递到刘老师面前。
刘老师看看纸条上的四个字,又看看吴建国,有点蒙,问:“你是从哪里看到这四个字的?”
吴建国:“就是古文教材上的呀。”
刘老师又问:“是哪篇文章?”
“《展喜犒师》。”
刘老师满是困惑,“是教材上的吗?”
吴建国:“是啊。”说着打开文言文教材,直接打开目录,指着目录上《展喜犒师•左传僖公二十六年》。
刘老师“哦”了一声,问:“你看这篇文章了?”
吴建国:“是啊。”
刘老师:“这篇文章在教学大纲里属于可读可不读的。”
原来,自修考试每门课除了教材,还有一本教学大纲。在“文言文”教学大纲里,指定了哪些文章必须背诵,哪些文章要精读,哪些文章可以泛读。
而《展喜犒师•左传僖公二十六年》属于泛读类。
刘老师说:“泛读的文章,一定不会考到的。你没必要读的。”
吴建国微微一笑:“刘老师,我学习,主要不是为了文凭,就是为了学习。要背的,我都背了,精读的,我也背了,泛读的,我正精读。因此,卡壳了,呵呵。麻烦刘老师啦。”
刘老师一听,忙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没备课泛读的文章。你的问题,我明天就回答你。”
这样一来,弄得吴建国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铃声响,课又开,刘老师开宗明义:“我先向大家做个检讨,就是你们手上的教材,我并没有全部备课,因为泛读文章根据惯例是不会考的,所以——但,刚才下课,吴建国同学问我一篇泛读的文章,把我问住了。我对不起他!”
又说:“不得了,这位吴建国同学,他跟我说,他学习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考试。让我很佩服。”
吴建国生就得高大帅气,在班上颇引人注目,只是同学们几乎都有职在身的成人,下了课都各奔东西,基本无交际。而吴建国每次来让课,都会将轿车停在远校门二百米处——他不想人知道他是开轿车来的——太招摇了。
但,没想到,不意的一个题目,让他在五十几人的班上一下扬名。下课后,立即有三个女生二个男人来到近前,问他读的是哪篇文章。于是几个便热络地聊了几句。
隔天晚,吴建国因处理公司事务,卡着点来到培训学校。原来,大家都有个习惯,就是爱提前到校,目的只是为了争取一个好座位,那教室很大,坐在后排不仅看不清黑板,听起来亦吃力。
吴建国到时,刘老师已经到位,正欲开讲。吴建国一眼看去,前面根本没座位,一个白净的姑娘边上有人空座,但桌上的几本书放着表明,已经有人。
吴建国只好准备往最后的角落走。
但前面一个快四十多岁的老大姐,朝他送过来一个热情的眼神,然后用手指指那个白净姑娘的座位,示意他去坐。吴建国有些犹豫。而那姑娘已经微微侧过身一种邀请的姿态,并把那几本书搬挪开。
难道这座位是专为自己留的?
先不想其他了,先入座听讲吧。
吴建国刚落座,刘老师便开讲了。
他先将前天吴建国问的“室如悬罄”作了讲解。“首先,我们要搞懂什么叫‘悬磬’,就是一个器物中,什么都没有,空空如也,‘室如悬磬’就是家徒四壁的意思,如果考试,最容易考的‘罄’这个字,在这里,解释为‘空’就行了。”
说完,刘老师再感谢并表扬了吴建国,说“我们学习,就要有吴建国同学的这种一问到底,广泛涉猎的精神。”
没想到,过了一节课,刘老师又将吴建国大大表扬了一番。
原因是《岳阳楼记》。
这篇名著,刘老师已经讲了两个课时了,上次讲了半节课,他不讲了,让每个人在课堂了即兴写篇体会文章,500至800字,没标准没要求,各人即兴发挥。
这天,刘老师忽然问吴建国:“你姓什么?”
吴建国:“吴啊。”
刘老师:“我觉得不是。”
吴建国笑了。这刘老师,又搞什么名堂。
刘老师:“我觉得你姓范——你是范仲淹的后代。不信你查查你们家谱,一定因为某种原因被不小心改掉了,为什么呢?因为你的文章,很有范仲淹的风韵。”
这让吴建国很意外。
全体同学也很意外。
刘老师这个评价太高了。
其实,吴建国在写阅读《岳阳楼记》体会文章时,自然地将自己这段时间学习的风水堪舆学说巧妙地融入了一些,以此为切入点,畅谈“情”与“境”之关联,因情生境,因境而行色移情。其实这是他准备涉足房地产前的知识储备。
没想到受到刘老师极大地夸赞。
放学时,吴建国就走不掉了,一下围上来七八个同学。两个月后就正式考试了。那老大姐说:我们成立一个复习小组吧,就请你做组长,带领大家一起复习。
吴建国自是推让,怎奈禁不住大家的热情,特别是同桌那位白净姑娘期盼的目光。
地点大家自然提到吴建国家,说上你家去吧。吴建国又是微微一笑 ,说我家太小了,容不下你们,有个公司,有个会议室,我可以借用。我们就到那个公司的会议室吧。
天国建筑工程有限公司。法人,呵呵,吴建国。
于是,这八九个人,约了一周三次,去那会议室。首次联合复习,吴建国才将一些人的身份弄清。那老大姐,是一家机械厂的工会副主席,而那个白净的姑娘,是个护士,姓神。
第一次联合复习后,吴建国当天夜里就发起了烧,扁桃体疼得他咽一口稀粥也针刺般地疼。
打小就有的老毛病。
怕上医院。因为他知道,上医院对付的方法是什么。但十几年教训告诉他,这小病,越拖越坏。于是挂号量体温做化验,最终医生开出一张注射单。
要打青霉素。
两针下去,就会渐好。
但,二十七岁的吴建国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屁股上面戳青霉素。那种胀疼,比挨三刀剁指头还难受。
就诊的二院注射室,病人较多,不时有小孩挨针传来杀猪般的嚎叫惨叫。吴建国排在队伍里,不时想象着《红岩》上江姐上刑时被特务用竹签钉进指甲盖的场景,想着江姐连那样的刑罚都受得了,自己一个大男人,怎么会怕打青霉素。
越这样想,越紧张。
手中的注射单,微微颤抖。
忽听一声柔雅地叫:“小吴,你打针吗?”
吴建国侧目一看,居然是神护士。尽管她戴着护士帽,将平时上课时长长的秀发收了进去,而一身的白大褂,将她原本白皙的肌肤衬映得更白了,好像你的目光只要在她面颊某处专注一瞧,哪里就会留下一块红晕。
吴建国点点头,居然有几丝羞赮。堂堂七尺男儿,害怕打青霉素的紧张异态一定不会逃过神护士的那清澈的目光。
“你是打青霉素吗?”果然,神护士开口就击中要害。言罢近前,从他手上取出已经做过皮试的注射单,只看了一眼,便说:“你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