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元葆被彻底俘虏了,掏出张面巾纸,递给那女子,说:“不着急,有话跟我慢慢说,或许,我能帮上你些忙……”
女子双手合十,努力控制住抽泣,向赵元葆作一个揖,“谢谢先生!”赵元葆立即感觉这女子是信佛的人。信佛者大多都极善良的。但,命运似乎在和这佛家信徒开玩笑。
“来,跟我说说,这孩子……”赵元葆诚挚而又动心地问。
女子饱满的双唇显得苍白,星点着绝望与无奈:“他五岁时得了白血病,而他的血型又是世界少见的一种,叫孟买血。配型根本不可能,只能用放化疗……”
赵元葆:“哦,这可是很伤人的,放化疗过程会杀死很多有用细胞和血红蛋白的。”
女子长叹:“谁说不是呢。但后来,他遇到佛祖格外关照,巧遇一个也是孟买血的人,愿意每隔半年,就给我儿子换一次血,这样,断断续续,维持了五年,期待能找到配型,能够根治。但,但,现在……”
女子又说不下去了。
赵元葆:“现在怎么啦?”
女子泣道:“现在,现在那个能给他输血孟买血的人,遇到大麻烦,可能不久于人世。如果他去世了,我儿子最多能维持一年的性命……如果我儿子去世了,我,我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义……”
赵元葆不由问道:“那个,你儿子的贵人,遇到什么大麻烦,有生命之危?”
女子痛苦地将头直摇:“是——唉,是他犯了法,被抓了,马上要判,听人说,可能要判他死刑……”
赵元葆:“是吧,还有这样的事。”
女子:“是啊,我原以为他是个大善人,谁知道呢,听说为了跟人抢生意。下了狠手……”
赵元葆越听感觉越不对劲,“那人下了什么‘狠手’?”
女子:“好像,好像是让人故意将河豚的毒没洗干净,结果——”
赵元葆闻此,一下颓坐路旁方木桩上。“那个人叫铁占元?”赵元葆差点将这话说出口。但他将这句话咽回肚里,思绪万千……
没想到铁占元命案后面,还跟着一个幼童的性命,不,还有他妈妈。这女子蓦一看,漂亮、惊艳,但细一瞧,岁月和生命的磨难痕迹还是明显落在她的眉宇和肌肤间,让天生情种赵元葆看了很是心疼。
赵元葆想抽烟。但烟都放在车上了。爬山登坡,登顶赏景后,他会回到车上,享受地喝几口保温杯里上好的热茶,抽上几口好烟。
但,此刻,赵元葆特别想抽烟。
没有。
女子此时将儿子揽抱在怀里,轻轻抚着儿子面颊。儿子戴着顶小帽,以遮挡因放化疗而光秃的头颅。但放化疗的痕迹明显落在他单薄的身体和苍白的脸上。
“妈妈,妈妈!”女子怀中的儿子忽然伸出手,想搂住女子。女子将他抱紧,小声道:“你想跟妈妈说什么?”
“妈妈,你就让我,睡在这个山上,不要,不要再回医院……”男孩声音极弱地嗫嚅道。
女子道:“这怎么可以?”
儿子孱弱地:“你,刚才不是说,我快要、快要死了吗,我不会再有血了。妈,我死了,你把放在这里睡觉,好吗?”
女子泪如雨下,说:“妈妈答应你,等到了那一天 ,妈妈一定把你放在这里睡。我们先回医院。来,感谢这位关心你的伯伯!”
男孩亦双手合十,向赵元葆示敬。柔弱的身子想摆出个恭敬的状态来,但,实是无力。
赵元葆愣在那里,失去反应。
女子问男孩:“柯里,你还能走走吗?”
男孩乞怜地:“妈妈,我实在走不动。”
女子:“好,妈妈背你,我们再去前面那座山,看看、看看那边的风景。”
女子小心地放下儿子,然后在儿子面前缓缓蹲下,让儿子靠在自己背上,然后伸手托住他的屁股,吃力地将他背起,朝赵元葆费力地点点头再次致谢,背着儿子向山上攀行。
“等等!”赵元葆追了上去,不由分说,一把从女子身上抱过男孩,说:“我来吧。”男孩不仅没拒绝,还一把顺势搂住赵元葆的脖子。
赵元葆看过一些西方油画,总觉得怀中的孩子是某幅名画上的圣童。这孩子有一双大大的眼睛,黑色,但这黑色里显然有被病痛打击后衰弱的色泽,目光里游移着惶悚不安的慌怆。赵元葆十几年没抱过孩子了,蓦地将柯里抱在怀里,一种天然的父亲情绪泛泛而起……
“这位妈妈,能告诉我怎么称呼你吗?”赵元葆问。
“我叫迪丽雅。”
“你们是——哪里人?”
“……泰国人。”
“泰国人?”
“是啊。这孩子爸爸是荷兰人。我有半个中国血统。这宝贝得了病后,我认识了来自中国的那位贵人。为了给宝贝续命,我就将生活中心全移到中国来,宝贝这几年也是一直在江州一院治疗的。”
“那个——你宝贝的贵人,是不是叫铁占元?”赵元葆终于揭开了那层纱。
迪丽雅显得吃惊,“您是怎么知道的?”
说话间,已经到了山顶。顶上,搭着简约的凉亭和石凳,但许多不知名的绿植将这些简易的人工搭配在一起,显出线条与色块的节奏美。赵元葆将柯里放在石凳上坐好,自己也坐下,让柯里靠着自己。柯里居然非常自然贴靠在他身上。
赵元葆:“我跟你说实话吧,我就是那个‘河豚案’被害女孩的父亲,我叫赵元葆。”
迪丽雅更显骇然,“啊”了一声。
赵元葆:“我老实回答我,这宝贝,真是需要铁占元每年给他输血吗?”
迪丽雅:“是的。宝贝之所以还能活得现在,一方面靠放化疗,另一方面,他的体质部分保证,就是靠铁先生每年给他换两次血。因为,宝贝的经过放化疗血——您懂的,赵先生!”
赵元葆点点头。这么点简单的病理逻辑,稍一推理就能得出准确的判断的。
“可是——”迪丽雅忽然泪如雨下。“那个铁先生,也不知中了什么邪,犯了杀人罪,说是要判死刑。他一旦死刑,我宝贝就——”迪丽雅一个紧急刹车,似乎才意识这些话不便当着儿子面讲。
果然,柯里明显恐慌起来,一把攥紧赵元葆的衣服,全身颤抖。
如箭穿心的赵元葆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对迪丽雅道:“我听法律界的人说,如果受害人的家属肯原谅罪人,那罪人,或许,就可以轻判……”
迪丽雅一下傻愣在那里,好像一下没完全听懂,在琢磨、消化赵元葆的话。蓦地,她似乎懂了,开窍了,朝赵元葆双手合十,“砰”的一声,跪在赵元葆面前,将头叩在地上——
“赵先生,求您高抬贵手,救救我儿。铁先生所做,实是过分,实在让人气愤。他虽是我儿的贵人,但这些年,我挣的钱差不多都花在他胡作非为上了。但我为了儿子,不敢多言。没想到他下手下到您女儿手上——”
迪丽雅说到这儿,赵元葆心想,当年,铁占元下手并不一定冲着丽天,而是冲着吴建国的天国大酒店,丽天只是不幸中招。这个铁占元,损招用尽,下毒不谈,后来又让部下轮奸任春梅,实是可恨该杀!
但——
“求求您,赵先生,看在我儿可怜,活下来就没过上几天好日子,高抬贵手,放铁先生一马,好让我儿苟全性命,将来或许有起死回生的良方。赵先生,我求您!”
迪丽雅边求情边发力叩首。山顶上铺的青石,她的脑袋叩在地上发出“咚咚”之声。柯里一见,喊叫着“妈妈——”就扑上来往迪丽雅怀里钻。迪丽雅却一把将他摁住,让他也跪下——
“赵先生,求您行行好,只要你肯放一马,您要我怎么报答都行,给你作牛作马给你做家奴都行,赵先生——”
迪丽雅号啕而哭,与泣泣作声的柯里的声音混在一起,飘荡在南郊那方被朝阳染红的空间。
挣扎矛盾的赵元葆再也控制不住了,上前去扶拉迪丽雅:“迪丽雅,迪丽雅,有话好商量,好商量,你别这样,别这样——”
青石上,已经血迹斑斑。
几只灰喜鹊,扑腾着翅膀,在空中盘个旋,讶鸣着远逝而去。
赵元葆忍不住了,情绪大恸地说:“我原则上答应你,但,这事,我要回去和我女儿商量下,你快起来,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