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主任，你的动机是好的。但我还是要批评你，中央的精神领会得不够不深呀。我们在做什么？在剥离不良资产。想想，他们欠债九千多万，谁还？近一千人的员工，每年的工资就是近六千万？谁发？发不出来，工人就要闹事。

这次和赵元葆签约，其中有一条，就是全厂工人，三年内，他不能辞退一名，除了犯法。这三年，光员工的综合费用，就要三个亿。这钱，谁出？这一剥离，不仅化解了矛盾，挖掉了定时炸弹，赢利了，国家一样通过税收获取利益，对吗？”

胡春认真地想了想，点头道：“是这个理。”

“一把手”用咄咄逼人的口吻又道：“我问你，你刚才说你统计局朋友说，林机厂还价值上亿，有证据、数据支持吗？”

“只是感觉。没有证据。”

“哈，这是搞艺术哪，‘只是感觉’？林机厂每块砖每块铁，都经过资产管理处邀请的资产评估专家和财务专家严格测算过了，结论就是资、不、抵、债！胡主任，我只收你一块钱，把林机厂售让给你，你敢接吗？”

胡春连连摇手：“不不，我不是那块料。他们做企业家，也是挺不容易的。”

“一把手”叹了口气：“至于你说那点钱，我相信，绝大多数同志，有的会像我一样，随着那破礼品一起扔掉，有的，悄悄地将钱汇递给反腐账号。这个赵元葆，这种做派是不好，回头我批评他。”

所谓反腐账号，是纪委专门设立的一个银行账号，专门为那些收到贿赂良心不安但又怕直接上交得罪人的人设立的。收到的贿赂往这个账号上一打，以后查出来，就不算受贿。

一把手言罢，拿起笔，准备将签字工作进行下去。但笔停在空中，问胡春：“你还有事吗？”

胡春慌乱地：“哦，没有了，打扰您了。”

胡春忐忑不安地出来了。一天工作，六神无主。

晚上到家，胡春给统计局那位姓罗名亚明的朋友去了电话。他俩是中学同学，同时考进机关的，两小无猜，几乎无话不谈。

胡春便说了白天的事，被罗亚明一阵猛批，“你真是太幼稚了，这种事，你怎么能去找一把手？他能批他敢批，证明幕后不知已经有多少交易，但账上你是查不出来的。

而且还把现金亮拿出来，让我说你什么好！”

胡春：“我不安呀，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收到了。现在只要有宴请，结束时都会送礼的，里面都会有红包，有的几百，有的上千。太可怕了。我是想把钱都汇到‘反腐账号’里。”

“你不能。”

“为什么？”

“你想想，你汇钱虽然是匿名的，但纪委很容易通过账号查到你，如果纪委想动你们国资委，首先就会通过账号找到你，让你揭发你的领导和同事。你还怎么在机关混？你老婆下岗了对不对？”

胡春：“是的，也是效益不好，亏损，几千块钱买断了工龄。”

亚明：“那你为什么不帮你老婆安排个工作呢？有那么多企业请你吃饭，你只要开口——”

胡春没等朋友说完，插言道：“请我们的，都是亏损企业，我怎么好意思让他们安排我老婆的工作，不是增加人家负担嘛！”

亚明长叹一声：“唉，让我说你什么好！你认清形势好不好，现在是1993年，不是1983年更不是1973年1963年，你明天给那个赵元葆打个电话，就直接说老婆下岗的事，他保证给你老婆安排一个又舒适工资又高的岗位。”

胡春：“不行的，这个企业欠债九千多万。”

亚明：“我不跟你说了。”

亚明说着，将电话挂了。

但电话很快又响了。是罗亚明打过来的，“你还有个女儿对不对？”

胡春：“是啊。”

亚明：“她现在高一后年高三要考大学对不对？”

胡春：“是啊。”

朋友：“现在考上大学要交学杂费和生活费对不对？”

胡春：“是啊。”

亚明：“就凭你一个人的工资，支撑得下来吗？”

罗亚明说完，将电话又挂了。

胡春一夜无眠。

忽然想到什么，起床，从一只锁着的抽屉里，取出若干红封。那上面，都写着时间、单位。里面的钱，一分未动。胡春数了数，已经快七千多了。

胡春父亲是某个研究所的高级研究员，妈妈也是个高级工程师，都在省城上班，胡春自幼随面慈目善的奶奶生活，从小学一年级起，就当班长，一直当到高中毕业。在学校里，没有写过一份检查，年年都是“三好生”。

胡春将那些钱详详细细地统计在一本记录本里。把这些钱捐给希望工程吧。这样一想，让他心下稍安。明天就打听怎么个捐法。

天亮时，胡春终于睡了一小会。但女儿起床将他吵醒了。他旋即起床。不能再睡了，办公室还有一大堆文案要处理。

就这样，胡春晃晃悠悠飘飘忽忽，去单位上班。一阵忙碌，遮掩了烦恼和抑郁。但到下午，国资委二把手的通知来了。晚上，江州宾馆，所有中层，一个不能少，都得去。

胡春便又烦躁起来。

有人忧愁有人喜。

将全部程序走完，赵元葆拿到林机厂全新的营业执照，法人：赵元葆。这个法人概念，和国企和集体的法人，具有质的区别，后两类法人，都是替人做嫁的，一不小心就会被撤的。而自己这个法人，意味着占地二千六百余亩的林机厂，姓赵啦！

秋去冬来，赵元葆拿到全新营业执照的那天，漫天飞雪。赵元葆那些得力的手下都嚷了起来，“赵老板，瑞雪呀！”

瑞雪兆丰年。从农村走出的赵元葆立即让办公室主任通知：“全厂，班组长以上的干部，今晚全到天茂大酒店聚餐，让我们一切重新开始！”

轿车又启动了。赵元葆让财务部准备了二百多个红包，每个红包两百元，给参与晚宴的每人一只，算开市大吉！

赵元葆立即联系身在美国的陈翀，积压了几年的产品，打半折的打半折，打七折的打七折，全部降价出售，尽快回款——原来这些产品都是可以卖出的，只是故意提高了售价，才滞销了。

而机械局没有干部懂外销，让赵元葆在他们眼皮底下掏空了林机厂。

赵元葆还耍了一招，就是请和自己合作的生意伙伴做了二笔假账：林机厂分别向他们借了四千万和五千万。所以，最后表面的账户上，林机厂资不抵债，而这债，是子虚乌有的。

赵元葆花重金拿下了国资委的关键人物，因此，所谓资产核算，只是做做样子，玩了一场数字游戏。

而赵元葆对厂子的发展，有了全新的规划，不仅仅生产林业生产设备，基建设备，同时，向农业机械和园林机械进军。这些产品，在欧洲市场极其好卖。

一切都在盘算中。

而真正让赵元葆发大财的，并不是产品，而是土地——六年后，江州城市发展，原处于郊区的厂区，成了城市更新规划的交通枢纽。

彼时，房地产市场正如飞龙出水，市政府有的是钱，出了1.6亿，拿去300亩做了立体交通桥的核心区，另2300余亩，更换土地性质，从工业用地更换为住宅用地——政府以此方式抵消他的机械和厂房损失。几轮竞拍，拍出了51亿。

而赵元葆拿下林机厂，只花了一万元。

此为后话，暂按不表。

重新注册新厂时，赵元葆将厂名更新为“江州天强机械建造有限公司。”

而“天强”，是迪丽雅为他所生的儿子的名字。他和迪丽雅热乎的那阵子，迪丽雅怀上了。迪丽雅原拟打掉的，但赵元葆不愿，说自己还缺个儿子。如果是个男孩，就生下来。

结果，天强降世。

陈翀默默无语，跟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丽天理智上，也能接受，但情感上实在受不了。

赵元葆极聪明，在给男孩起名时，用了一个和赵丽天一样的字“天”，这样，“天强机械”看上去就不只是留给儿子的，也有丽天一份。

但客观上，赵元葆年近五旬得一儿子，喜欢得不行，加上这孩子长相上一部分取了自己的优点，另外几乎将迪丽雅的优秀的容貌基因全写在可爱的脸上。

但他没让迪丽雅和铁占元离婚，嫁给自己。因为，柯里离不开铁占元。每年，赵元葆都要花功夫，安排人到监狱去抽取铁占元的血。如果铁占元听说迪丽雅和自己生了儿子，不愿供血，那麻烦可不小。

好在迪丽雅是个明白人，洒脱得开。这些年，她靠着赵元葆这棵大树，生意做得顺风顺水，及时引进了卡拉OK，将餐饮、歌舞、休闲(亚色情）三位一体，几乎占了江州娱乐业的半壁江山。

但这些，给赵丽天心里，埋下了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