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余晖透过窗户,给狭窄的六人间宿舍镀上一层暖黄,却驱不散空气里弥漫的燥热和油墨味。
又到了公 安大学一年一度实习的日子,这是决定每名警校生命运的时刻。
大部分警校生一般会分配到自己的生源地,投入我国公 安建设的汪洋大海之中,成为派出所所长所渴望的年轻顶级大骡子。
而只有一小撮人,才能去自己最想去的地方。
实习,对于很多警校生来说是毕业分配前的最后一个环节,而对于高志阳来说,则是他未来几十年要工作的地方。
他坐在靠窗的下铺,膝盖上摊开的是刚发下来的《毕业生实习分配意向表》。
他盯着那张薄薄的纸,眼神专注,仿佛那不是表格,而是一道决定命运的考题。
宿舍里并不安静。其他几个舍友正热烈讨论着各自的去向,话题的中心不可避免地绕到了高志阳身上。
“阳哥,这还用想?闭眼填‘京城’呗!”上铺的李强探出头,语气带着理所当然的调侃,“高叔肯定都给你安排妥了,西城?海淀?”
“就是,哪像我们,还得愁能不能留京。”对床的张海附和着,话里话外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意,“有个好爹就是不一样。”
高志阳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关节有些泛白。这些话,他听了四年。从踏入公 安大学校门那天起,“高泰宁的儿子”这个标签就像影子一样甩不掉。
他拼了命地训练,格斗、射击、体能、理论…每门课都咬着牙冲到第一,汗水浸透了多少件作训服,手指磨破了多少次茧子,只有他自己清楚。
他要证明的,从来不是他爹有多厉害,而是他高志阳,配得上这身警服,是靠自己的本事站在这里!
第一名。他做到了。可那些议论从未消失——“还不是看他爸面子给的分数?”、“关系硬,成绩自然好”…这些声音像细小的砂砾,磨得他心头生疼。
实习,就是第一块试金石。留在京城?
在父亲的眼皮底下,在那些叔叔伯伯“关照”的分局里?
他能想象那场景:小心翼翼,循规蹈矩,最大的“功劳”可能是整理了一沓完美的卷宗,或者在某次大型活动外围站岗没出错。
功劳就别想了,稍有差池,反而会立刻被放大——“看,高泰宁的儿子也不过如此”。这种“安全”,对他而言是窒息。
他的目光落在“山泰省,广华市局,光明分局刑侦大队”那一栏。
脑海里浮现的是内部案例汇编上,那个名字频繁出现的身影——陈默。
系列抢劫案、杀人案、跨省流窜案…简报写得干练,破案过程却透着惊心动魄。陈默的队,案子多,硬骨头多,也意味着机会多!
那才是真刀真枪的战场!跟着这样的人,在最前线摸爬滚打,凭本事破案立功,哪怕只是小小的嘉奖,那也是他自己挣来的!谁也抹杀不掉!
“我要去广华。”高志阳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宿舍里的嘈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空气瞬间安静了。
“啥?广华?”李强差点从上铺掉下来,一脸难以置信,“阳哥你疯了?那地方…听说乱得很!哪有京城舒服安稳?再说了,陈默?那是个狠人,跟着他?累不死你!”
“对啊,高志阳,你爸能同意?”张海也凑过来,语气满是困惑,“放着京城的大好前程不要,跑去那地方吃苦?”
高志阳没理会他们的震惊和不解。他拿起笔,没有丝毫犹豫,在“第一志愿”那一栏,工整地写下了“山泰省广华市公 安局光明分局刑侦大队”。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在他听来却像战鼓擂动。
“…听说了吗?高志阳填了广华!”
“…真的假的?他爸能同意?”
“…第一名啊,图什么?那边多苦…”
“…啧,想不通,放着阳关道不走…”
高志阳目不斜视地从他们身边走过,脊背挺得笔直。那些议论像风一样刮过耳畔,他不在乎,甚至隐隐有种快意。就是要让你们“大跌眼镜”!
他高志阳,从来就不是躺在父辈功劳簿上的人。
去一线接触最血淋淋的案子,那才是他选择的战场。他要让所有人看看,脱去“高泰宁儿子”的外衣,他究竟是谁,能干什么!
红木办公桌后,高泰宁捏着钢笔,眉头习惯性地微蹙。
面前的几份文件是公 安大学领导给他转发的实习分配表,之所以这种文件会出现在他的桌子上,完全是因为这里面有他儿子的名字,按常理,也按他早先的打算,高志阳该留在京城某个分局,稳稳当当。
但儿子昨天电话里那股子执拗劲儿还在耳边,带着一丝急切:“爸,我想去广华市光明分局,就是那个陈默的光明分局。”
“陈默?”高泰宁当时在电话里哼了一声,“他最近确实在山泰省挺有名气,破了不少案子。可京城不好吗?平台大,资源多。对你发展更有利。”
“爸,您不懂!”高志阳的声音猛地拔高,那份急切几乎穿透了听筒,“你看看陈默破的都是硬骨头案子,跟着他才能学到真本事!”
“京城…太板正了,我去了估计也就是打打下手,跑跑腿,熬资历,哪有机会真刀真枪干?我不想…不想让人说我是靠您才…”
后面的话高志阳没明说,但高泰宁听懂了。儿子那点心思,他门儿清。四年警校,高志阳玩命似的拼到第一名,图什么?不就是想甩掉“高泰宁儿子”这顶帽子,堵住那些“关系户”的闲言碎语?”
“这小子,骨子里那股不服输、急于证明自己的劲儿,像极了他年轻的时候,只是更倔,更想划清界限。
高泰宁当时没松口,只说“再想想”。此刻,他放下钢笔,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阳光透过宽大的窗户照进来,空气里浮着细微的尘埃。他起身踱到窗边,俯瞰着楼下繁忙的街道。
京城。这里是权力的中心,也是漩涡的中心。
一个初出茅庐的警校生,还是他高泰宁的儿子,在京城的分局实习,能做什么?
无非是参与一些大型活动的安保,处理些鸡毛蒜皮的治安案件,或者整理如山如海的卷宗。想碰核心案子?想立功?难如登天。
稍有差池,不仅儿子证明自己的愿望落空,“高泰宁儿子不过如此”的议论会立刻甚嚣尘上,对他高泰宁的仕途、对高志阳未来的发展,都可能是个污点。
留京,看似安稳,实则对急于证明自己的高志阳来说,是个死局——他越努力想摆脱父亲影子,越会被打上“被特殊关照”的烙印。
高泰宁点了一支烟,烟雾袅袅升起。他的目光落在桌角一份内部简报上,是几期前关于广华市光明分局陈默最近破案的报告。
简报措辞平实,但透着一股利落劲儿,案件细节清晰,侦破过程干脆。
他想起儿子提到陈默时,语气里那份掩饰不住的崇拜和向往。
“广华…光明分局…”高泰宁低声念叨。那地方他了解,不算发达的城市,治安形势相对复杂一些,案子也多,尤其是侵财类、流窜作案。
陈默这个人,风评是“能拼,敢打,破案率确实高”。
简报里提到的几起案子,搁在京城可能不算惊天动地。
但对一个实习警员来说,若能亲身参与、哪怕只是协助破获一两起,那份履历的分量就完全不同了——关键是,那是他自己在远离父亲影响力的地方,真刀真枪拼出来的!
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豁然开朗:儿子高志阳要的是什么?
是证明自己!是摆脱父辈荫庇!是实打实的功绩!
京城给不了他这个舞台,或者说,在这个舞台上,他演得再好,观众也会觉得是剧本安排。而广华,陈默那个案子扎堆的刑侦大队,恰恰提供了这样一个“野蛮生长”、凭本事说话的战场!
风险肯定有,环境也艰苦,但这不正是高志阳想要的“真刀真枪”吗?以他的能力和那股子狠劲儿,只要肯学、机灵点,在陈默手下参与破案、立个集体功甚至个人嘉奖,并非不可能。
这份从基层、从“战场”上挣来的功劳,含金量十足,足以堵住悠悠众口,成为他高志阳安身立命、真正摆脱父亲光环的基石!
“证明自己…镀金…”高泰宁吐出烟圈,嘴角不易察觉地向上牵了一下。他看穿了儿子的倔强,也看清了其中的机会。
这笔账,从儿子的角度看,是奔赴理想;从他这个父亲的角度看,是双赢。
儿子能如愿以偿地靠自己去拼去证明,而这份证明,最终会成为儿子未来回京发展的、谁也抹不掉的硬资本。只要高志阳别捅出大娄子,安全回来,这步棋就走对了。
他掐灭烟头,坐回办公桌前,拿起电话,拨通了公 安大学副校长老李的号码。
“喂,老李,我高泰宁。关于我儿子高志阳实习的事…嗯,对,之前提过想留京。不过啊,这孩子…有主见,心气儿高,一门心思要去基层锻炼,点名要去山泰省广华市光明分局,跟着那个陈默。”
高泰宁语气带着点无奈,又透着点父亲对儿子执拗的“理解”,“年轻人嘛,想闯闯,想证明自己,我们当家长的,也不好太拦着。…对,就是陈默那个刑侦大队…嗯,麻烦你帮他争取一下。”
“这孩子成绩你也知道,是块料子,放出去摔打摔打也好。好,好,辛苦你了老李,回头请你吃饭。”
放下电话,高泰宁靠在椅背上,目光重新投向窗外。
“去吧小子,既然铁了心要证明自己…那就去你选的战场。跟着能破案的人,是真能学到东西。摔得疼点,总比在京城这潭深水里憋屈着强…只要能,真真正正立点像样的东西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