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推开通往刑侦大队办公室那扇有些年代感的木门,一股混杂着汗味、烟味和旧文件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
刚从省会仙台办完两起案子回来,虽然最后都成功破获了,但他和手下胡峰、刘若凡几人脸上都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
“陈默,回来了?”分局局长吴天赐的声音从走廊传来。
公 安大学校友的身份让他对高志阳自然多了一份亲近。
“吴局。”陈默点头,声音带着沙哑。
吴天赐身边站着一个年轻人,穿着崭新的99式藏青色执勤服,肩章是学员衔,身板笔挺,眼神锐利,正是高志阳。
吴天赐拍了拍高志阳的肩膀,对陈默笑道:“陈默啊,给你送个精兵强将!公 安大学的高材生,高志阳,今年毕业实习分到我们这儿,点名要来你的刑侦大队,有闯劲!我跟他聊了几句,是棵好苗子。”
高志阳立刻立正,声音洪亮:“陈队长好!学员高志阳报到!”他目光灼灼地看着陈默,带着毫不掩饰的崇拜和急于表现的渴望。
陈默没什么表情,只是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嗯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吴局安排就是。”他语气平淡。
吴天赐又勉励了高志阳几句,无非是“好好跟陈队学”、“基层锻炼人”之类的套话,便转身走了。高志阳站在原地,有些局促。
这时,副局长李爱国走了过来。他把陈默拉到走廊尽头的窗边,摸出根烟点上,压低声音:“这小子,高志阳,京城高泰宁的儿子,知道吧?”
陈默眼神微动,点点头。高泰宁,部里的领导,名字他听过。
“关系户,”李爱国吐出一口烟圈,烟雾在闷热的空气里缓缓散开。
“来镀层金,过段时间就得回京。老吴是校友,抹不开面子塞你这儿了。你心里有数就行。”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带归带,案子悠着点,别让他往前冲。暗地里看紧点,出点岔子,咱们都担待不起。安全第一,明白吗?”
陈默沉默了几秒,看着窗外楼下停着的几辆老款桑塔纳警车。刑警本身就是危险的警种,刀尖上跳舞,哪有绝对安全?但他没反驳师父,只是又嗯了一声:“知道了,师父。”
回到办公室,陈默把高志阳叫到跟前。胡峰和刘若凡在各自的位置上整理材料,眼神却都瞟了过来,带着点审视。新来的,还是这种背景,总归有点扎眼。
“跟着刘若凡。”陈默指了指刘若凡,刘若凡相比胡峰机灵点,和高志阳一样也是年轻人,带带高志阳正好合适,“多看,多听,少说,手脚勤快点。”
“是!陈队!”高志阳挺胸回答,又转向刘若凡,“刘哥,请多指教!”
刘若凡笑了笑,算是回应,但笑容里没什么温度。
就在这时,桌上的内线电话响了。
刘若凡接起:“……西郊?宏远建筑工地?……讨薪?动刀了?……行,知道了,马上过去。”
他放下电话,看向陈默,“陈队,西郊宏远工地,民工讨薪,情绪激动,拿刀把包工头堵在工棚里了。派出所的人到了,但现场有点失控,请求支援。”
陈默眉头都没皱一下。
这种因讨薪引发的冲突在2002年并不少见,通常以控制、调解为主,危险性相对可控。他看了一眼高志阳,对刘若凡说:“你带两个人去处理。把他带上。”他指的是高志阳。
刘若凡立刻明白了陈默的意思——这是个“练手”的机会,相对“安全”。他点点头:“胡峰,还有你,”他指指高志阳,“跟我走。把防刺服穿上。”最后一句是对高志阳说的。
高志阳心头一热,终于要出警了!他迅速套上沉重的防刺背心,动作麻利地跟上刘若凡和胡峰,跳上了那辆蓝白涂装的桑塔纳警车。警灯闪烁,警笛没开,车子卷起一路尘土,驶向西郊。
宏远工地在城市边缘,几栋未封顶的灰色水泥框架矗立在烈日下,像巨大的骨架。工棚区围满了人,有民工,也有看热闹的。派出所的两三个民警正竭力维持秩序,但人群情绪激动,吵嚷声一片。
工棚门口,一个身材干瘦、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手里攥着一把沾着泥灰的剔骨刀,顶在一个穿着稍好、满脸惊恐的胖子脖子上,眼睛赤红,嘶吼着:“钱!给钱!今天不给钱,老子跟他一起死!”
“警察来了!警察来了!”有人喊。
刘若凡分开人群,胡峰和高志阳紧随其后。
刘若凡之前在派出所工作,有过这方面的经验,没有立刻逼近,而是停在几米外,声音沉稳洪亮:“老乡!把刀放下!我是光明分局刑侦大队的警察!有事说事,动刀解决不了问题!伤了人,有理也变没理了!”
“解决不了?!”持刀民工叫张有福,声音嘶哑绝望,“拖了半年了!娃等着钱上学!老娘等着钱看病!他们就是不给!今天不拿到钱,我活不了,他也别想活!”
他情绪更加激动,刀锋在包工头肥腻的脖子上压出一道白痕,包工头吓得浑身筛糠。
刘若凡继续劝说,试图稳住他,同时示意胡峰和高志阳注意周围,防止其他人刺激到他。
高志阳第一次面对这种真实、充满戾气和绝望的现场,手心全是汗,心跳得厉害。他紧盯着张有福握刀的手,脑子里飞快闪过警校学的徒手夺刀技巧,但现场混乱的环境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他看到张有福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除了愤怒,更多的是深不见底的绝望。
僵持了十几分钟。包工头的一个同伙终于满头大汗地挤过来,手里捏着一沓皱巴巴的钞票,远远喊着:“有福!有福!钱!钱凑了一部分!你先放下刀!”
看到钱,张有福眼神亮了一下,但随即看清那沓钱的厚度,眼神瞬间又黯淡下去,嘶吼道:“就这么点?!打发要饭的呢?!不够!远远不够!”希望瞬间破灭带来的打击是毁灭性的。他猛地推开身前的包工头,包工头踉跄着扑倒在地。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冲向拿钱的人时,张有福却出人意料地转身,像一头受伤的困兽,朝着最近那栋未完工的、只有水泥框架的七层大楼冲去!
“拦住他!”刘若凡大吼一声,和胡峰猛扑过去。
但张有福离楼太近,而且动作决绝。他甩开试图拉扯他的两个民工,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手脚并用地爬上几根裸露的钢筋,动作快得惊人,转眼就到了三四层高的位置。
“有福!下来!钱我们再想办法!”下面的人惊恐地喊着。
张有福站在没有护栏、悬空的楼板边缘,风吹着他破烂的汗衫。他低头看了一眼下面蚂蚁般的人群,又看了一眼远处灰蒙蒙的城市轮廓,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灰般的麻木。
“下辈子…投个好胎吧…”他喃喃了一句,声音不大,却像冰锥一样刺入高志阳的耳膜。
然后,在刘若凡和胡峰即将攀上那层楼板的前一秒,在所有人的惊呼声中,那个干瘦的身影,向前一步,直直地坠了下去。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砰——!”
一声沉闷的、令人心悸的巨响从楼下传来,像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心上。
高志阳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全身的血液都冻住了。
他下意识地冲到楼边,向下望去。只见楼下水泥地上,那个叫张有福的民工,以一种扭曲的姿态躺在那里,身下迅速洇开一滩暗红。周围的人群爆发出更大的骚动和尖叫。
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猛地转过身,扶着一根冰冷的水泥柱子,剧烈地干呕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
刺鼻的灰尘味、血腥味、还有那声沉闷的坠地声,混杂着张有福最后那句麻木的“下辈子投个好胎”,在他脑子里疯狂搅动。
警校里模拟的场景、书本上的案例,在这一刻被这赤 裸裸的、带着体温和绝望的死亡彻底击碎。这不是演习,这不是课本,这是一条命,就这么在他眼前,以一种最惨烈的方式,没了。
刘若凡和胡峰脸色铁青地下来,看着高志阳的样子,刘若凡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背,什么也没说。胡峰则立刻组织人手保护现场,联系法医和派出所处理后续。
警车开回分局的路上,车厢里一片死寂。高志阳脸色苍白,目光有些发直,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那滩刺目的暗红色仿佛还在眼前晃动。
回到分局,陈默听完了刘若凡简洁的汇报,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看了一眼失魂落魄、警服上还沾着灰尘的高志阳。
“第一次见?”陈默的声音没什么起伏。
高志阳艰难地点点头,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陈默沉默了片刻,走到窗边,背对着他,看着窗外暮色渐沉的广华市。
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声音低沉:“刑警队,不是托儿所。这里见得最多的,就是人怎么死,为什么死。讨薪的,被逼到跳楼;抢钱的,可能被同伙灭口;吸毒的,死在小旅馆里发臭;仇杀的,手段你想都想不出来……怕了?”
高志阳猛地抬起头,看向陈默的背影。怕?当然怕。那种直面死亡带来的生理性恐惧还在。但除了怕,还有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在翻腾——无力感?愤怒?还是…一种被残酷现实碾过的茫然?
他张了张嘴,最终没发出声音。
陈默转过身,目光锐利地钉在他脸上:“怕,很正常。但要是怕到不敢碰案子,趁早打报告,回京城去。那里‘安全’。”
高志阳的脸瞬间涨红了。回京城?回到那个被父亲光环笼罩、被人议论是“关系户”的地方?
回到那个他拼命想逃离的“安全区”?不!张有福那绝望的眼神和坠楼的身影,像烙铁一样烫在他心里,带来恐惧的同时,也点燃了一种更原始的东西——他不甘心!
他不甘心自己第一次出警,就这样被一个残酷的结局击倒!他需要证明,证明自己不是废物,证明自己能面对这一切!
他挺直了背,迎上陈默审视的目光,虽然声音还有些发颤,但异常清晰:“报告陈队!我不回京城!我能行!”
陈默盯着他看了几秒钟,那眼神像刀子,似乎要把他剖开看个究竟。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老吊扇嘎吱嘎吱转动的声音。
“记住你今天说的话。”陈默终于移开目光,语气依旧平淡,但没再提让他走的事,“刘若凡,带他去洗把脸。明天早上八点,准时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