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尸案的阴霾在仙台市公 安局逐渐散去,陈默回到了山泰警察职业学院的讲台。
当他推开熟悉的阶梯教室门时,原本有些嘈杂的教室瞬间安静下来,几十道目光齐刷刷聚焦在他身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好奇和探询。
“陈老师,您上周干嘛去了?”前排的刘猛按捺不住,第一个喊了出来,“是不是又破大案去了?”
陈默走到讲台中央,放下讲义,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没有直接回答刘猛的问题,只是微微笑了笑:“仙台市发生了一起案子,需要过去协助一下。”
“什么案子啊陈老师?是不是特别刺激那种?”另一个学生迫不及待地追问。
“案子很多细节需要保密,我不能说。”陈默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立刻堵住了学生们七嘴八舌的追问。
教室里响起一阵轻微的失望叹息。
陈默的目光扫过台下那一张张年轻、求知欲旺盛的脸。
他拿起粉笔,转身面向墨绿色的黑板。粉笔尖划过板面,发出沉稳的“嗒嗒”声。
连环杀人案
五个大字,清晰有力地出现在黑板上。粉笔灰簌簌落下。
“今天要讲的这个案子,”陈默转过身,声音不高,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了刚刚平静下来的水面,瞬间压住了所有细碎的声响,“是一起连环杀人案。”
“案发地横跨多个省市,时间跨度极长。”他顿了顿,目光变得异常凝重,“凶手以入室作案为主,手段极其残忍,存在明显的虐杀行为。”
“部分现场提取到了指纹,但始终没有目击证人。”
“所有受害者,均为女性。”陈默的声音沉了下去,“其中大部分,是在同一个地方——龙阳市——被杀害的。”
“龙阳?”有学生小声惊呼。这个名字,在座不少人都听说过。
“是的,龙阳市。”陈默肯定了学生的反应,“连续发生的女性被杀案,让当时的龙阳市女性居民长期生活在巨大的恐慌之中。夜不敢独行,门锁反复检查,甚至有家庭因此举家搬迁,只为逃离那片阴霾笼罩的土地。”
“这起案子,直到去年,也就是2004年,才得以告破。”陈默的话语在安静的教室里回荡,“而第一名被发现的死者,遇害时间是1988年。”
“十六年。”他清晰地吐出这个数字,“凶手逍遥法外长达十六年。”
“为什么这么久?”刘猛忍不住问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疑惑。
陈默转身,在“连环杀人案”下方划出一条线,开始书写关键难点:
物证不足: 虽然部分现场有指纹,但九十年代刑侦技术有限,指纹库远未完善,跨区域比对更是困难重重。凶手反侦察意识强,现场遗留的有价值物证极少。
信息孤岛: 九十年代,公 安系统尚未完成全国联网。案件分散在不同省市,各地警方最初未能将多起手法相似的案件联系起来,视为孤立案件侦查。直到2003年,在部里的协调下,通过人工梳理串并,才确认这些案件为同一人所为。
凶手画像模糊: 凶手高刚强在案发前没有任何犯罪记录,他出生在农村贫困家庭,高考两次都差一点考上大学,在社会调查中内心自卑敏感,婚后因育有两子经济压力大。
他没有固定的作案周期,流动性极强,行踪难以捕捉,给刻画其活动规律带来巨大困难。
写完这些,陈默放下粉笔,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他再次面向学生,眼神深邃:
“案子虽然破了,但凶手高刚强的内心,对我们来说,依然像一个难以破解的密码。”
“今天留给你们的思考题是:”
陈默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敲打在学生们心上:
“第一,他的作案动机究竟是什么?为什么要选择以如此极端、残忍的方式虐杀这些素不相识的女性?”
“第二,”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全场,“一个在多个省市流窜作案十六年、犯下累累罪行的人,为什么能在那么多起案件中,成功规避侦查,始终没有留下足够将他定罪的直接物证?他凭借的是什么?”
教室里一片寂静。只有粉笔灰在从窗户透进来的光柱里无声飘浮。
黑板上“连环杀人案”五个大字和下方列出的难点、问题,像冰冷的铅块压在每个人心头。
短暂的死寂后,教室里嗡地炸开了锅。学生们交头接耳,脸上的表情混杂着惊骇、愤怒和一种近乎本能的、试图理解深渊的困惑。
“还能图什么?钱呗!”后排一个高个子男生猛地站起来,嗓门洪亮,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斩钉截铁。
“陈老师您刚不也说了?他农村出来的,家里穷得叮当响!后来结婚生了俩儿子,压力山大!肯定是入室抢劫,抢钱的时候顺便杀人灭口!”
立刻有人附和:“没错!穷疯了!这种人我见多了,自己没本事就恨社会!”
“不对!”
一个扎着马尾辫、眼神锐利的女生立刻反驳,她坐在前排,正是上次分析分尸案时思路清晰的方晴。
“陈老师提到他两次高考都差一点上线!这种打击对心高气傲的人来说是毁灭性的!”
“他心里憋着一股邪火,觉得社会亏欠了他!那些受害女性,在他眼里可能就是‘社会’的象征!他杀她们,纯粹是报复!是泄愤!”
她的分析引来一片嗡嗡的赞同声。刘猛也点头,粗声粗气地补充:“就是报复社会!这种人自己没考上,就见不得别人好!心理变态!”
陈默没有立刻打断。
他,目光沉静地扫过一张张年轻的脸庞,直到议论声渐渐低下去,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到他身上。
“经济压力,长期压抑,对社会的不满……”陈默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压住了所有杂音。
“这些,都对。是点燃他内心那桶炸药的引信。”他话锋陡然一转,如同冰冷的刀锋出鞘,“但炸药本身是什么?”
他拿起一支新粉笔,转身,在“作案动机”几个字旁边,用尽全身力气,写下一个遒劲的词。
掌控!
粉笔应声而断,白色的粉末簌簌落下。
“缺钱的人很多,对社会不满的人也很多,但有几个会像他这样,精心挑选目标,潜入她们的住所,用最残酷的手段虐杀她们?”
陈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线刑警特有的凌厉,“他的刀,他的绳子,他施加在受害者身上的每一分痛苦,都不是为了钱!至少,不主要是为了钱!”
他猛地转身,锐利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全场:“他在享受什么?享受那种绝对的控制!受害者的恐惧、痛苦、哀求,甚至生命最后的抽搐,都是他证明自己‘无所不能’的养料!”
“在那一刻,他不是那个高考落榜的失败者,不是那个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丈夫和父亲,他是主宰!是能随意剥夺他人生命的神!”
教室里落针可闻。学生们被这赤 裸裸剖析出的、带着血腥味的动机震慑住了。
方晴脸色微微发白。
“至于为什么选择女性……”陈默的声音恢复了平稳,但那份冰冷依旧,“刘猛刚才提到了‘性压抑’。”
刘猛脸一红,张了张嘴想辩解。
“不对。”
陈默直接否定,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法医报告和现场痕迹很清楚,性侵并非主要特征,甚至不是普遍特征。”
他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所有人,“答案更冷酷,也更现实:因为她们相对更容易得手。”
他指向黑板:“受害者多为独居或处于相对弱势环境中的女性。她们体力上天然处于劣势,社会关注度在当时也相对较低。这符合高刚强这种罪犯最核心的心理模式——”
粉笔再次落在黑板上,写下四个字:
权力型犯罪!
“他挑选的,不是女人,而是他自认为可以绝对掌控、能安全施暴的‘猎物’!独居,意味着环境相对封闭,不易被 干扰;体力弱势,意味着他实施暴力的过程风险更低。”
“所有选择,都指向他对‘掌控感’的极致追求!他通过剥夺他人生命中最基本的安全感,来喂养自己内心那个永远无法填 满的权力黑洞!”
教室里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
“那……那他是怎么躲了十六年的?”一个坐在中间的学生,声音带着干涩,问出了所有人的疑惑,“那么多现场,总该留下点东西吧?”
“计划性。割裂。”陈默吐出两个关键词。他拿起讲台上的保温杯,拧开盖子喝了一口水,动作沉稳,仿佛刚才讲述的不是人间至恶。
“每一次作案,他都像在完成一项精密工程。”
陈默放下杯子:“踩点、观察目标作息、选择最合适的时机潜入。作案过程力求‘高效’,尽可能减少在现场的纠缠时间——纠缠越多,留下的痕迹就越多。”
“作案后,”他的手指在讲台上轻轻叩击,发出笃笃的轻响,“是他的‘清理时间’。他极度仔细。早期现场发现的少量指纹,大多位于极难清理的角落缝隙,且往往残缺不全。”
“九十年代没有现在这么普及的DNA技术,但他本能地知道要破坏生物证据——有现场检测到过被大量清水甚至可能含有漂白剂成分液体冲洗的痕迹。带走所有可能指向自己的物品,哪怕是一根头发丝。”
“像最谨慎的清洁工,抹去自己存在的印记。”
陈默顿了顿,目光变得异常深邃:“最关键的,是他能把‘杀人’和‘活着’这两件事,像用刀切开一样,彻底分开。”
他拿起一份薄薄的、边角磨损的卷宗复印件,在手里掂了掂:“高刚强,在老家邻居眼里,是个话不多但还算本分的男人;在妻子孩子面前,是个为生活奔波、养家糊口的丈夫和父亲;在跑长途的货主眼里,是个踏实肯干的司机。他工作勤恳,没有不良嗜好,甚至很少与人争执。谁能把他和那个在深夜里潜入独居女性家中、实施虐杀的魔鬼联系起来?”
陈默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沉重的穿透力:“他把恶魔的一面,深埋在正常生活的面具之下,埋得极深,埋得连他自己在日常生活中都可能‘忘记’。”
“只在特定的时刻,特定的地点,特定的目标面前,才释放出来。释放之后,再重新戴上那张‘人’的面具。心理学上,这叫‘双重生活’,或者说,‘双面人’。
这是他逃避法律制裁最坚固的盔甲,也是他心理极度扭曲的证明。”
下课铃声在死寂中突兀地响起,尖利地撕破了凝固的空气。
陈默合上那份象征着沉重过往的卷宗复印件,没有再看学生们脸上复杂难言的表情。
“今天的课就到这里。关于高刚强的动机和手段,留给你们继续思考。”
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记住,面对深渊时,愤怒和恐惧都没用。理解它运行的逻辑,哪怕是最扭曲的逻辑,才是我们唯一能刺向它的利刃。下课。”
他没有等学生们起立敬礼,便拿起讲义和那份卷宗复印件,转身走下讲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