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台的冬天来得又急又硬。西伯利亚的寒流卷过渤海湾,扑进这片平原,风刮在脸上像钝刀片在蹭。
陈默裹紧藏青色的警用呢子大衣,竖起领子,仍挡不住那无孔不入的寒意。
他把车锁在单元门洞旁积着脏雪的车棚钢架上,跺了跺沾满雪泥的棉鞋,才推开沉重的单元门。
楼道里弥漫着一股混合了煤烟、饭菜和潮湿石灰墙的复杂气味。
他一步步踏上三楼,钥匙插 进锁孔,冰冷的金属触感直透指尖。
转动,咔哒一声轻响,家的气息扑面而来——温热的、带着奶香、油烟和一点淡淡消毒水味的空气,瞬间融化了睫毛上凝结的霜花。
客厅里光线柔和。李红 梅正坐在沙发上,膝盖上摊着针线笸箩,手里是一件陈晓的小棉袄,针脚细密。
她抬眼看见陈默,脸上立刻堆起笑:“回来啦?外头冷坏了吧?炉子上煨着姜汤呢,快去喝一碗驱驱寒。”
“嗯,妈。”陈默应着,声音带着室外的清冽。
他脱下厚重的大衣挂好,换上家里的棉拖鞋。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靠墙放着的小摇床。
李小凤正俯身站在摇床边,背对着门口,小心翼翼地调整着包裹陈晓的厚实襁褓边缘。
她穿着件半旧的碎花棉袄,身形比生产前清瘦了许多。
听到门口的动静,她侧过半边脸,朝陈默笑了笑,没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他看孩子。
陈默走过去,脚步放得极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摇床里,陈晓醒着。
小家伙裹在柔软的棉布襁褓里,像只温顺的蚕宝宝,只露出一张粉白的小脸和几缕稀疏柔软的胎发。
冬日下午最后一点稀薄的阳光,正斜斜地从窗户透进来,恰好落在他半边脸颊上,给那细腻的皮肤镀上了一层极淡的金边。
陈默站在摇床边,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
他低头看着儿子,一种奇异的、近乎笨拙的感觉从心底升起。
他见过太多笑容——审讯室里罪犯强装的镇定或谄媚,受害者家属撕心裂肺的悲痛,同事们疲惫或兴奋的大笑……唯独没见过这样一种纯粹。
他迟疑了一下,鬼使神差地,缓缓伸出右手食指。
指尖轻轻碰触到陈晓温热柔软的脸颊。那触感细腻得像刚剥壳的鸡蛋,带着生命独有的温热。
陈晓的小脑袋,随着这轻微陌生的触碰,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朝陈默手指的方向转动了一下。
几秒钟,父子俩安静地对视着。
那张小嘴的嘴角,无声无息地向上弯起。那笑容纯净得如同山涧初融的雪水,没有任何缘由,不掺杂一丝杂质,不寻求任何回报。
它只是生命本身最本真、最蓬勃的喜悦,毫无保留地流露出来。
陈默整个人都定住了。他感觉自己的胸腔里,有什么坚硬的东西被这纯粹的笑容轻轻撞了一下,瞬间融化、塌陷,流淌出温热的暖流。
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的嘴角,此刻也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
“哎哟!笑了笑了!看见爸爸就笑了!”李红 梅放下针线,惊喜地凑过来。
窗明几净。地板刚拖过,还带着水汽。小饭桌擦得锃亮,摆好了碗筷。
陈默搬了个小马扎,坐在卫生间门口。
他把搓衣板斜放进盆里,拿起一块浸透的尿片,摊在搓衣板的棱条上,倒上一点气味浓烈的“灯塔”牌肥皂粉。
粗糙的颗粒沾了水,在布面上化开。
他双手用力按住布料,开始一下、一下地搓动。肥皂泡沫很快涌起,变成灰白色。
他低着头,专注地看着盆里翻腾的泡沫和逐渐变得洁净的棉布。
这单调、重复、带着污浊气息的体力活,像一把无形的锉刀,一点点磨掉了他过去对“家务”这两个字所有模糊而轻飘的认知。
“我来吧。”李小凤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声音轻轻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她伸手想接过他手里的尿片。
陈默没抬头,手上搓洗的动作也没停,只是更用力了些。他侧过身体,用臂弯不着痕迹地挡开了妻子的手。“不用,水凉。”
“你歇着,马上就好。”
李小凤的手停在半空,她没再坚持,只是静静地站了几秒,然后转身去拿暖水瓶,给他的搪瓷茶缸里续上热水,轻轻放在旁边的小凳上。
陈默终于搓完了最后一块尿片。他端起沉重的塑料盆,走到卫生间。
拧开哗哗作响的自来水,一遍遍漂洗。冰凉的水流冲击着发红发热的手指,带来短暂的刺痛和麻木。
拧干,抖开,晾到阳台铁丝上挂着的竹制晾衣架上。一排排洗得发白的棉布尿片,在昏黄的灯光下微微晃动,散发着干净的肥皂气息和冰凉的水汽。
晚饭简单而热乎。白菜炖得软烂,粉条吸饱了汤汁。李红 梅把炖得脱骨的鸡腿肉夹到李小凤碗里,又给陈默碗里堆满了粉条和豆腐。
一切收拾停当。李红 梅已回自己房间休息。李小凤也抱着陈晓进了卧室。陈默检查了炉子的风门,确保封好不会煤气泄露,又检查了门窗是否关严。
夜深了。
炉膛里最后一点煤块燃尽,只余下暗红灰烬散发的微弱暖意。李小凤侧身向里,呼吸匀长,被角严实地掖在颈下。陈晓睡在靠墙的小床上,裹在厚实的棉布襁褓里,只露出半张小脸,在窗外透进的微光里显得异常安静。
陈默轻轻带严卧室门,将那片静谧关在身后。
客厅里只剩下他一人。、
他拧开书桌上那盏老式绿罩台灯,昏黄的光晕瞬间铺满了桌面,照亮了摊开的备课本。
陈默搓了搓冻得有些发僵的手指,翻开那本最厚的《全国重大疑难刑事案件选编(1990-2000)》。
他需要一个新的、足够典型又能深刻剖析证据问题的案例,来填充下一堂的教案。
手指划过微糙的纸张,一页页翻过那些或惊悚或离奇的标题:抢劫杀人、纵火灭门、绑架撕票……案件轮廓在眼前快速掠过,又被他抛在脑后。
不是太普通,就是证据链条过于清晰,缺乏那种能让学生揪住头发争论、能真正撼动他们固有思维的复杂性与悖论。
指尖停留在一页上。标题字体比其他案例略粗一些:福南省舟游县“2003.8.5”特大投毒案。陈默的目光被钉住了。
6人中毒,2人死亡。冰冷的数字后面是几个家庭的崩塌。案发地在沿海一个小县城临街的食杂店。死者是店主丁老汉和他十岁的女儿。
另外四人侥幸生还,包括店主的妻子和儿子,以及两名邻居。
陈默快速扫过案情简述。案发当夜,丁家煮了鱿鱼、杂鱼和青椒炒肉作为晚饭。
饭后不久,丁老汉和女儿出现剧烈呕吐、抽搐,送医途中死亡。
其余四人也陆续出现中毒症状,经抢救脱险。
警方在呕吐物和现场提取的鱿鱼汤、高压锅中检出剧毒鼠药成分——氟乙酸盐。投毒目标直指当晚这顿致命的晚餐。
嫌疑人很快锁定:丁家隔壁经营食杂店的念斌。两家人素有积怨,常为争抢客源、堆放杂物等琐事争吵。
案发前几日,双方还发生过激烈口角。警方在念斌家厨房门把手上,检出了极其微量的氟乙酸盐残留。这成了指控念斌的关键物证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