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梯教室的窗户蒙着一层薄霜,清晨的寒气渗入墙壁,让这间屋子像个巨大的冰窖。
陈默走上讲台,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指,打开讲义。
台下稀稀拉拉坐着刑事技术系的学生,刘猛缩在厚棉服里,方晴的鼻尖冻得发红,大多数人脸上带着早课的困倦和冬日特有的麻木。
“今天讲福南省舟游县,‘2003.8.5’特大投毒案。”
陈默的声音不高,但穿透了室内的寒意。
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下关键信息:福南省舟游县,2003年8月5日,丁家食杂店,晚餐,鱿鱼汤等。6人中毒,2人死亡(店主丁老汉及10岁女儿)。
粉笔灰簌簌落下。
“警方在呕吐物和现场鱿鱼汤、高压锅里检出剧毒鼠药——氟乙酸盐。
目标锁定隔壁食杂店主,念斌。”陈默写下“念斌”两个字,“两家长期因生意、杂物堆放结怨,案发前几日刚爆发激烈争吵。”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台下。
学生们竖起了耳朵,眼神里有了点聚焦。命案,邻里仇杀,投毒——这些元素天然带着吸引力。
“关键物证,”陈默的粉笔点在黑板上,“在念斌家厨房的门把手上,检出极其微量的氟乙酸盐残留。”
“靠!这还有啥说的?铁定是他干的啊!”
刘猛脱口而出,身体往前倾,困意一扫而光,“隔壁邻居,有仇,还卖老鼠药!门把手上都沾着毒药了!不是他投的毒,还能是谁?难不成毒药自己飞过去的?”
他的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响亮,引来一片低声附和。
“就是,这板上钉钉了嘛。”
“动机、物证都有了,抓得不冤。”
“这种案子有什么好讲的?直接毙了完事。”
陈默脸上没什么表情,等学生们的议论声渐渐平息。他拿起粉笔,在“念斌”的名字旁边,用力写下两个大字:
无罪。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连窗外的风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几十双眼睛瞪得溜圆,困惑、怀疑、难以置信的情绪在空气中弥漫。刘猛张着嘴,像被掐住了脖子。
“无罪?”方晴忍不住问了出来,眉头紧锁,“陈老师,这……为什么?证据不是指向他吗?”
“这就是今天这堂课要弄明白的。”
“念斌一审被判死刑。但最终,因证据不足,改判无罪。”他手中的粉笔重重敲在黑板上,“核心问题:关联性缺失!”
粉笔尖在“关联性缺失”四个字下划出刺耳的声响。
“门把手上检出微量毒物,”陈默转过身,目光锐利如刀,缓缓扫过每一张年轻的脸,“这证明了什么?证明念斌家‘存在’氟乙酸盐。”
“这有疑问吗?几乎没有,因为他家食杂店确实售卖这种鼠药。”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个简单的逻辑沉淀下去。
“但是!”陈默的声音陡然拔高,“这微量的、处于检测极限的残留物,能证明什么?”
他自问自答,粉笔在黑板上疾书:
无法证明该毒物“被使用”于本案!
无法证明是“由念斌”用于“投毒丁家”!
“它只是一个孤立的点!一条断掉的线头!”
陈默的指关节敲击着黑板,“毒物在念斌家门把手上,怎么飞跃到丁家厨房的高压锅里?”
“念斌是如何进入丁家厨房的?现场没有他的任何足迹、指纹、衣物纤维!没有任何目击者看到他靠近那口锅!”
“那个时间点,他在哪里?有没有人证?通通没有!”
“这中间巨大的空白,靠什么填补?”
陈默的目光投向刘猛,“靠猜吗?靠‘肯定是他’的直觉吗?法律不靠猜!证据链必须环环相扣,严丝合缝!缺少了行为轨迹的物证,就像没有地基的房子,风一吹就倒!”
“还有更致命的问题。”陈默的声音低沉下来,“那门把手上的微量毒物,怎么来的?可靠吗?”
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下第二点:“污染可能性!”
“微量物证,尤其处于检测下限边缘的,极其脆弱。勘查人员自身是否携带了毒物微粒?他们的手套、刷子、物证袋是否在之前接触过毒源,导致交叉污染?”
“现场保护是否到位,有没有无关人员进入?这些因素都可能污染样本,让一个本无意义的‘噪音点’变成指向无辜者的‘铁证’!”
“本案的勘查记录恰恰存在模糊和矛盾之处,污染链无法被彻底排除。这个关键物证的证明力,本身就摇摇欲坠!”
台下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方晴飞快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脸色凝重。
“最后,”陈默放下粉笔,双手撑在讲台边缘,身体微微前倾,“念斌在法庭上当庭翻供了。”
他停顿了一下,清晰地吐出四个字:“刑讯逼供。”
“哗——!”
整个教室瞬间炸开了锅!像滚烫的油锅里泼进一瓢冷水。
“刑讯逼供?”
“真的假的?”
“我就说!难怪会翻供!”
“那之前的口供还能信吗?”
震惊、愤怒、疑虑、困惑……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刘猛猛地一拍桌子:“要真是打出来的口供,那算个屁!”
陈默没有立刻制止喧哗,他等了几秒,待声浪稍歇,才开口,:“问得好。现在,把你们的疑问收一收,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通过刑讯逼供获取的口供,在法律上被认为是不可靠的,必须予以排除?”
他锐利的目光扫视全场,抛出的问题像一块巨石投入水面。
“因为疼啊!打你你也招!”一个男生喊道。
“没错,生理极限下的痛苦。”陈默点头,“肉体折磨会摧毁人的意志防线,为了片刻的解脱,嫌疑人会说什么?会说侦查人员想听的话!”
“会按照诱导,甚至直接塞给他的‘剧本’去‘认罪’!这时的口供,还是事实吗?它只是求生本能催生的谎言!”
“那要是…他说的刚好是真的呢?”后排一个声音迟疑地问。
“程序!”陈默斩钉截铁,“即使口供碰巧是事实,获取它的手段——刑讯逼供——本身就是对法律的践踏!是程序正义的彻底崩塌!”
“用非法手段获取的证据定案,就像在有毒的土地上种出粮食,再漂亮也是毒果!它污染的是整个司法制度的根基,动摇的是公众对法律最基本的信任!程序不公,则实体不存!”
“所以,”陈默拿起粉笔,在“非法证据排除”几个字下重重划线。
“法律选择了程序正义的底线。”
“刑讯逼供得来的口供,无论真假,都因程序违法而丧失证据资格,必须排除!这就是念斌案中那份有罪供述最终被废弃的原因!”
教室里一片寂静。学生们脸上的表情复杂,愤怒渐渐被一种沉重的思考取代。
程序正义、实体正义、非法证据排除……这些书本上的概念,第一次如此冰冷、真实地砸在面前,带着冤案的血腥味。
陈默走到黑板中央,在那行“关联性缺失”下方,用最醒目的字体,写下一个公式:
微量物证+行为轨迹=证明力!
他用力敲了敲等号,然后,在公式右侧,用更大的字体,几乎是刻进黑板般写下:
孤立的微量物证≠行为证明!
粉笔灰簌簌落下,覆盖了之前写下的字迹。这行字像一道醒目的界碑,矗立在教室前方。
“记住这个公式,”陈默的声音在寂静中回荡,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记住念斌家门把手上那点毒痕。它提醒我们,真正的刑侦,不是靠直觉,不是靠‘肯定’,更不是靠非法的捷径。”
“它靠的是环环相扣、经得起推敲的证据链!靠的是对每一个物证关联性的冷酷审视!靠的是对程序底线的死守!”
他放下粉笔,拍了拍手上的灰:“下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