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劲松身体前倾,目光如炬,声音低沉而有力:“为什么要这么做?”
张远深深地叹了口气,仿佛要将积压在胸口的所有浊气都吐出来。
他避开王劲松的目光,盯着桌面那些定罪的铁证,缓缓开口,叙述条理却异乎寻常的清晰,仿佛在陈述另一个人的事情。
“我和林浩,本科就是同学,后来又一起考上了刘教授的研究生,进了同一个课题组。研究方向都是肝毒性损伤,实验台都挨着。”
“我自认为不比他差,甚至比他更努力。为了做出结果,我可以连着熬几个通宵泡在实验室,记录数据比谁都仔细。”
“我以为,凭实力,那个去约翰霍普金斯大学交流访学的名额,怎么都该是我的。”
“可最后,刘教授推荐了他。”张远的语气里透出一股压抑许久的 bitterness(苦涩),“说是什么综合表现,说林浩更善于沟通协作……”
“我不服。我私下找过刘教授,他说我有时候太钻牛角尖,心思重……这算什么理由?”
“后来,我听实验室其他人隐约说起,林浩在刘教授面前提到过我,说我有几次实验记录做得仓促,可能不够严谨,还说我的论文里有个别数据推断有点跳跃……”
张远的声音渐渐激动起来,“我当时就认定了,是他在背后给我使绊子,故意踩我往上爬,抢走了本该属于我的机会。我心里那根刺,就越扎越深。”
“做我们这行的,都知道N-二甲基亚硝胺是什么东西。毒性强,靶向肝脏,初期症状隐蔽,像重感冒,像肠胃炎,很容易误诊。
”他的话语开始涉及专业,冷静得可怕,“我在做大鼠实验的时候,就想过……如果人用了,会怎么样。”
“9月8号那天,我做那个肝损伤模型实验。按规定领取了10ml原液。实验过程中,我故意多登记了使用剂量。”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实际上,我大概只用了不到5ml。剩下的,我趁没人注意,用实验室的备用微量移液器吸了出来,装进一个我事先准备好的、洗干净的小试剂瓶里,藏在了实验服口袋。”
“我知道实验室管理严格,当天必须归还空瓶并核重。所以我还瓶前,偷偷往空瓶里兑了点蒸馏水,凑够了重量。刘老师当时只是粗略看了眼重量,没发现异常。”
“第二天,9月9号上午,我去了学校东门外的化工店,买了那个10毫升的玻璃注射器和几个5毫升的棕色螺口瓶。我跟老板说是分装实验样品用,他很自然就卖给我了。”
张远继续说,细节具体得令人发指,“下午,我又用手机联系了一个二手平台的卖家,买那个旧保温杯。约了晚上在学校西门交易,付的现金。我觉得这样……不容易查。”
“回到宿舍,我用注射器把私藏的那点毒液分装到了两个棕色小瓶里,旋紧盖子。其中一个瓶子和注射器一起,用软布包好。”
“另一个瓶子里的,我直接倒进了保温杯。我觉得保温杯密封性好,能减缓挥发,放在宿舍或者实验室里也不显眼。”
“然后就是找机会下毒。9月5号宿舍刚换了新水桶,我觉得是个机会。从那之后,我就开始留意赵磊和王鹏的作息。他们晚上有时候会去隔壁打游戏,或者去自习室。”
“大概从9月6号开始,我趁晚上宿舍里经常只有我一个人或者他们睡着后,用注射器从保温杯里抽取毒液,掀开饮水机的聪明座,从那个小孔里把毒液打进去。每次不敢打多,第一次大概打了1ml左右。”
“我观察林浩,他喝了水之后,好像有点没精神,说是可能晚上没睡好,有点拉肚子。我以为起效了,但又怕剂量不够。”
张远的语气里甚至带着一丝当时“实验”般的考量,“后来又陆续打了几次,每次量都不大。我想让他的肝损伤慢慢累积,看起来更像一场意外的急性衰竭。”
“9月10号晚上,我看他又去接水,想着明天又是新水桶了,机会少了,就……就又抽了大概2ml打进去。没想到,他喝完没多久,反应会那么剧烈……直接倒下了。”
“我当时就慌了。跟着去医院,看他情况那么危重,我害怕极了。回来的路上,我就想把东西都处理掉。注射器和那个小玻璃瓶,我洗干净后,藏在衣柜一堆旧衣服下面。”
“那个保温杯,我不敢放在自己身边,就塞进了阳台那个装旧衣服的纸箱里,用一件旧夹克裹着,觉得那里最不起眼,没人会去翻……”
张远说完,双手捂住脸,肩膀开始剧烈地抖动,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里漏出来。
“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我不该……我不该因为那点嫉妒,就鬼迷心窍……做出这种蠢事……我害了林浩,他可能快死了……我也完了……”
审讯室里只剩下他断断续续的哭泣声。
王劲松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等他的情绪稍微平复一些,才将刚才记录的供词递到他面前。
“看一下,确认无误的话,签字,按手印。”
张远颤抖着手,拿起笔,在笔录末页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又蘸了印泥,按上鲜红的手印。每一个动作都沉重无比。
王劲松收起笔录,示意一旁的民警将张远带下去。
他走出审讯室,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窗外,天已经蒙蒙亮。他拿出手机,拨通了陈默的电话。
“陈教授,撂了。全撂了。”王劲松的声音带着彻夜未眠的疲惫,也带着案件告破的些许松弛,“动机就是那个出国名额,嫉妒,觉得林浩抢了他的机会,还在背后说他坏话。”
“9月8号实验时私藏了毒物,9号买的工具,从换新水桶后开始,多次往饮水机里投毒。过程、细节,都和咱们查到的物证对得上。”
电话那头,陈默沉默了片刻。清晨的微光透过窗户,落在他同样一夜未眠的脸上。
“虽然案子破了,但林浩还在重症监护室,能不能活下来,能恢复到什么程度,都是未知数。”
陈默的声音低沉,没有丝毫破案后的轻松,“而且,这个案子也给我们敲响了警钟。高校不是象牙塔,学术竞争的压力,人际关系里的矛盾,如果处理不好,被极端情绪裹挟,很可能就会酿成无法挽回的悲剧。”
“高智商犯罪,危害往往更大。”
王劲松在电话这头重重地点了点头:“是啊……谁能想到,一个研究生,前途本来一片光明,竟然会为这点事就走上了投毒杀人的路。教训太深刻了。”
挂了电话,王劲松看着窗外渐渐苏醒的城市。案件破了,凶手认罪了,但他的心情却依然沉重。
一个年轻的生命在死亡线上挣扎,另一个年轻人的未来也将彻底葬送。这场发生在2006年秋天的校园投毒案,以其冷冰冰的现实,给所有人都上了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