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舟缓缓蹲下身,指尖轻轻抚过猴子额角的淤青。
肿起的青包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乌紫,恍惚间竟与儿时他们打闹留下的伤痕重叠。
不同的是,那时打完架,他们会勾着肩笑得欢畅。
“这么大的事,那晚为什么不告诉我?”陆沉舟的声音裹着叹息。
猴子扯动嘴角,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跟你说?怎么开得了口?”
“难不成要说‘啊!沉舟,我哪是替你出头,从一开始就盯上你兜里的钱,就等你睡熟好下手’?”
长久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陆沉舟起身拍了拍裤腿的尘土,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情绪:“说完了?那走吧。”
猴子依旧蹲在原地,目光空洞地望着远处,像是被抽走了魂魄。
许久,他才缓缓起身,周身萦绕着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
“怎么突然这么听话?”陆沉舟侧目。
“想通了。”
猴子仰头望着天空,“我这种人,连当父亲的资格都没有,进牢里才是最好的归宿。”
“可惜,偷这点钱怕是判不了多重,要是能直接判死刑……倒也干净。”
他的语气平淡得可怕,仿佛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陆沉舟不再多言,跨上自行车。
猴子顺从地坐上后座,沿途的风景在他眼中不过是模糊的虚影,没有一丝留恋。
只是走到半路时,他忽然发现不对。
“沉舟,这不是去派出所的路吧?”
陆沉舟依旧蹬着自行车,回应他的只有车轮碾过碎石的声响。
猴子感觉到风中的咸湿味越来越重,耳边也传来海浪扑岸的声响。
他抬头一看,陆沉舟带他来的居然是海边。
“下车吧。”
陆沉舟推着车沿沙滩走,轮胎碾过贝壳时发出细碎的响。
猴子跟着他的影子,不明白其用意。
直到咸涩的海风灌进领口,陆沉舟停下脚步。
面前是一处陡峭的崖边,下面的海浪正一下下撞着礁石。
“看见没?”
陆沉舟指向翻涌的海面,“这儿水深,掉下去连个泡都不冒。”
他过转身,“你刚才说想死,现在机会来了。”
猴子愣住了。
可是潮水声在耳边轰鸣,壮丽的海景在他面前铺展开来时,他又平静了下来。
他忽然想起小的时候,自己也是这样眺望海面。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世界有多大,觉得脚下的一切就是全部,眼前的景色就是最美。
现在眼前的海还是那样蓝,只是见过了别的风浪,儿时梦早已被现实泡得发皱。
他突然笑了——笑自己居然在这种时候想起这些。
原来有些记忆,永远藏在感官最深处,等着在某个时刻突然绞紧心脏。
猴子向前迈了一步。
“没遗言?”陆沉舟问。
“没。”他说,声音被海风扯得零散。
“活着太累,像是条被晒干的鱼,翻不了身。”
话音未落,他转身就跳了下去。
落水的瞬间,他激起了一阵浪花,但很快便被吞没。
海水比想象中凉,像块浸满盐的冰毛巾裹住全身。
下沉时,阳光在水面碎成金箔,他看见陆沉舟的身影在岸上变成模糊的黑点,突然觉得累了。
这些年像只被追打的老鼠,在阴沟里打转,现在终于能停下来了。
海水灌进口鼻时,他没挣扎,任由肺部被冰冷填 满,意识像退潮的海水般慢慢消散。
耳边响起细碎的涛声,像小时候的摇篮曲。
那些被骂的话、被打的伤、被嫌弃的目光,过往的一切,此刻都化作气泡,从指缝间缓缓上升。
他忽然觉得这样也好。
至少不用再面对自己对看自己时失望的眼神。
气泡从密集到零碎,最后消散无馀。
侯国玉闭上了眼。
……
再次睁开眼来时,他感觉肺部像塞了团火,咸水从嘴角涌出。
他吐出海水,剧烈地咳嗽着,茫然的张望向四周,见夕阳正在西下,将整个海滩染成橘红色。
“这儿是,天国?”
他语调怀疑,总觉得不像。
因为肚子里还会饿,身上的伤还会痛。
天国不应该是充满幸福的吗?自己不是已经结束了痛苦吗?
直到有人拍他的背,猴子转过头——是陆沉舟,浑身湿透,头发滴着水。
瞬间,他明白过来,自己是被陆沉舟给救了。
愤怒、不甘、屈辱,所有情绪瞬间爆发,他死死揪住对方衣领,嘶吼道:“你救我上来干什么!耍我很好玩?”
陆沉舟淡然回应,“因为你喊救命。”
“我喊救命?”
猴子下意识想反驳,但一些模糊的记忆浮现在脑海。
这句话如同一记重锤,敲碎了猴子的记忆——
海面下,就在胸腔里的空气即将耗尽时,本能的恐惧突然攥紧心脏。
他的感官变慢,过往却以惊人的速度在脑海内闪回。
他看见吴佳佳的脸在黑暗中浮现,看见她肚子里那个尚未成型的小生命。
一股尖锐的疼痛在那时从肺部炸开。
他猛地睁开眼,四肢开始胡乱扑腾,咸水灌进喉咙,呛得他咳嗽起来。
“救……命!”
他想起来了,是自己喊的。
……
“我想活?”
猴子颤抖着摊开双手,话音未落,滚烫的泪水砸在沾满沙子的掌心。
“我想活啊!我太想活了!”
他想结束的从来都不是自己的命。
他想起落水时那本能的挣扎,想起对生的渴望,比任何时候都强烈。
他抓住陆沉舟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对方皮肤:“沉舟!我不想死啊!我他妈想活着啊!我他妈太想活着了啊!我想娶佳佳,想看着孩子长大!我他妈还有好多事儿想干啊!”
“我想吃饭,我想睡,我想拉屎!我啥都想啊!就算是活的像条狗,我也想活着!”
陆沉舟任他哭着,自己也笑了,笑声混着海浪声,在暮色里传开。
陆沉舟站起身,朝地上痛哭流涕的猴子递来半块馒头,就像小时候猴子总给他递来东西吃时一样。
猴子接过后咬下去,眼泪掉在馒头上。
远处传来汽笛声,归船的灯火在海面摇曳。
“你已经死过一回了,偷我钱的贼已经死了,以前的一切,都和今后的你没关系了。”
陆沉舟站起身,踢了踢他的鞋跟,“哭够了没?”
“哭够了就赶紧起来,记住了,你这条命我救的,我给的。以后我说什么你就听什么,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听明白了没?听明白了就点头。”
猴子重重的连点三下头,嘴里还在嚼着馒头
陆沉舟满意的笑了,“好,现在跟我走,先去医院还是先吃饭?”
猴子抹了把脸,站起身时腿还在抖,“我……没钱啊。”
陆沉舟笑着锤了他一拳,“我问你是先去医院还是先吃饭,没问你有没有钱。”
“那还是先去医院吧,海水蛰的伤口挺疼的。”
“跟我后面。”
自行车在沙滩上留下两道歪歪扭扭的车辙。
陆沉舟在前,猴子在后,推着车往镇上走。
海水退潮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像大地在呼吸,退潮的浪花正轻轻舔 舐着沙滩,像在抚平所有的伤痕与过错。
猴子拼命呼吸海风送来的咸湿潮气,他从未觉得单单呼吸就竟已是如此美好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