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丘县城外不远处的官道旁,有一片用破席烂木勉强搭就的窝棚区。
陈州是个好地方,三天两头的遭灾,而为了讨生活,不少从陈州出来的人就在这管道旁支起了窝棚。
而其中一个尤其低矮破败的窝棚里,寇清儿跪在几块木板拼凑的“床”前,握着母亲寇葛氏滚烫的手:
小丫头的手冻得冰凉,也把葛氏的心拔的冰凉。
“妈,你别怕,你别说话,省些力气……
女儿一定能弄到钱,给你请郎中,抓药,让你活下来!”
而寇葛氏躺在铺着干草的破板上,脸色灰败,呼吸急促。
随着喘气,还能看见浑浊的眼泪不断从眼角滑落,浸湿了花白的鬓发。
听见自己女儿的话,她反握住女儿冰凉的手,用尽力气摇头,声音细若游丝:
“不……清儿,娘的心肝肉啊……
你,你可不能去!
那野棚子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啊!
你要是踏进去了,这辈子……这辈子就再也洗不干净,再也出不来了啊!”
野棚子这玩意,在大周开封附近几个县的官道附近有很多。
它主要的作用,就是相当于我国八九十年代的黑高速服务区。
来往之人,花几个钱,能在道边买碗茶喝,要是茶钱够了,还能上二楼整点攒劲的节目。
但是野棚子这东西也分三六九等,上等的和官驿站也没什么区别,招待的也是来往的官差。
而最下等的,就是伺候来往送货的脚夫力夫,赶车的车夫,行脚的僧人之类。
很显然,寇清儿现在要去的就是最下等的行当。
寇清儿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但是听见母亲的话,还是强忍着泪水咬牙道:
“娘!
我要是不去,你这病……你这病可怎么办啊?
眼看着就……”
后面的话她也实在是说不下去了,只剩下在哪哽咽。
“娘死了就死了!”
寇葛氏登时就情绪激动起来,结果这一激动让本来就不好的身体更加雪上加霜起来。
老太太剧烈地咳嗽了几声。
“可你还年轻,我的好闺女。
你将来,是要堂堂正正嫁人,相夫教子的啊!
若是……若是在这儿做了那下九流的野活,身子脏了,名声毁了,将来还有哪个好人家肯要你?
娘就是死了,在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啊!”
“娘——!”
寇清儿听到这了,终于忍不住,泪水决堤而下,她伏在母亲那半块烂木头的枕边,声音破碎不堪。
“没事的……真的没事的……只要您能活下来,女儿做什么都愿意!
女儿不怕脏,不怕苦!”
说着,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就跟下一秒就要咽气一样的母亲:
“娘!
就算女儿不去做这个,可您要是不在了,留下女儿一个人,孤苦伶仃在这世上,无依无靠,我又该怎么活?
谁能给我一口饭吃?
谁能给我一件衣穿?
我就算想您了,也只能找个草坷垃哭几声!
要是您能活下来,好歹咱们娘俩还能相依为命,互相做个伴儿啊!”
这话虽然绝望,但是每一句,都是实话。
听着女儿这番泣血之言,寇葛氏心如刀绞,只剩下无力的自责和哭泣:
“都是我……都是娘的错……是娘没用,拖累了你啊……”
就在这时,窝棚外传来一个粗哑的女声,声音听着就带着几分不耐烦:
“寇家妹子?寇家妹子可在里头吗?
这买卖,还想不想做了?”
寇清儿闻声,浑身一颤。
连忙用黑漆麻乌的袖子狠狠擦去脸上的泪痕,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了一下呼吸。
随后开口应道:
“在呢!我在呢!”
说着,她掀开那挡不住多少风的破草帘,跟一根无根的芦苇一样,飘着就走了出去。
实在是饿得都不行了。
一拉来门帘,正好能门外站着一个身材粗壮、面色黝黑的中年妇人。
那中年妇人穿着臃肿的丝绵袄,双手揣在袖子里。
鬓边插着扎里扎煞老大一朵布榴花,看着就不老正经的。
她正是这片窝棚区私下组织流民妇女做皮肉生意的鸨 母。
鸨 母皱着扫帚眉,看着寇清儿。
一张嘴,语气不能说不算客气,也是说是十分严厉了:
“我说寇家妹子,可想好了?
老娘可没那么多闲工夫等你,眼看入了冬,这两路的生意可就做不下了。
这生意,你要是再不下决心,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有的是姑娘等着吃饭呢!”
而寇清儿看着鸨 母那张被风霜刻满痕迹的黑脸,又回头望了一眼几乎听不见声息的窝棚。
命,有时候脆弱的就跟蒲公英一样,吹口气,就飞的满天都是。
小姑娘的眼神由挣扎渐渐转为一种认命般的决绝。
她挺直了单薄的脊梁,清晰地说道:
“我做。”
鸨 母那张黑脸上顿时如同菊 花绽放般露出了笑容,语气也和缓了些:
“哎!这就对喽!人呐,得认命,也得想法子活命!”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递给寇清儿。
“喏,快去找点热水冲了,给你娘灌下去。
这是新炒出来的粥茶,香着呢,也能顶顶饿,发发汗。”
粥茶这玩意是从前汉时期就有的一种普遍饮食,在现代也有,随着后代的改良,不断往里增加各种各样的高端食材。
这玩意逐渐的有了一个新的名称。
油茶面。
不过鸨 母递过来的东西,和后世的油茶面一毛钱关系都没有,就是单纯的炒面粉,加了些芝麻和盐。
但是这对寇清儿来说,已经是难得的东西了。
寇清儿接过那带着鸨 母体温的纸包,低声道了句谢,赶紧转身去找能烧热水的地方。
鸨 母看着她瘦弱的背影消失在窝棚拐角,这才掀开草帘,弯腰钻进低矮的窝棚里。
她走到破床前,看着气若游丝的寇葛氏,叹了口气,语气复杂:
“老姐姐,你也别在心里怨我狠心。
咱们都是苦命人,谁也别嫌谁。”
她顿了顿,看着寇葛氏绝望闭上的眼睛,低声道:
“你家小妮儿……命该如此,躲不过的。
也不是我非逼她,都怪这狗日的世道,不给咱们穷人留活路!”
寇葛氏终于睁开了眼睛,看着鸨 母。
她一直以来都在哭。
自从自己的丈夫因为陈州饥荒饿死,这么多日子里她带着孩子投亲无门以来,她感觉自己眼泪都哭干了。
可是,这一次,她的眼泪还是控制不住的流了出来。
“妈妈。”
老太太看着肥粗短胖的鸨 母,一脸的麻木。
“这大周,还有我们娘俩能活下来的地方吗!”
ps:此为历史事实,豆腐查过,楼钥《北行日录》有记载。
自汴京出北门,经封丘县,官道旁多流民草棚。
有妇人倚棚而坐,见车马过则出迎,或献茶,或邀入棚中。
问其故,皆曰‘夫死子散,无以为生,借此求一餐耳’。
同行使臣戒曰‘此辈多为娼,慎勿入’。
哎,狗日的旧社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