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又变得臃肿了些的队伍再次短暂停歇。
而朱时也再次来到了张永春那辆好像有发不完的点心的马车上,准备分发今日的晚食。
寇清儿一溜烟跑过去,又提着那个熟悉的、装着点心的麻袋,小跑着来到第一辆马车前。
马车有些高,她正想和往日那样扒着车辕往上爬。
这时,一只骨节粗大、皮肤粗糙的手从车厢里伸了出来,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稳稳地帮她借了把力。
“丫头,慢着点,别摔着。”
一个略显沙哑却带着些豪气的声音响起。
寇清儿借力上了车,回头对伸手的妇人感激地笑了笑:
“谢谢娄婶子。”
被称为娄大姐的妇人约莫四十多岁年纪,脸上已有了风霜痕迹,但眉眼间却有种许多人都没有的豁达,她摆了摆手,声音洪亮。
“嗐,这有啥好谢的。
我瞧着你这丫头就欢喜,若是我当初那个没福气的小子没死,估摸着……也该有你这么大了。”
说到这,她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但很快又消散了。
而寇清儿闻言,眼神也软了一下,没再多说。
她也见了不少事情,也知道。
随后,她赶紧开始从麻袋里往外拿点心,分发给车厢里的众人。
而轮到娄大姐时,她接过油纸包,三下五除二就打开,几口便将一块精致的枣花饼吞了下去。
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娄大姐咂咂嘴道:
“啧,真没想到,俺娄三娘这辈子,还能遇上将军这般好的人,天天给这等精细吃食,还给药治病。”
寇清儿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像是找到了知音,连忙凑近些问道:
“娄大姐,您……您也觉得将军是好人吗?”
她可是相信,将军就是天上的太阳下凡来拯救民生的。
毕竟,在她最绝望的时候,是将军的出现,把她救了不说,还治好了妈妈。
“那当然!”
而娄大姐说得斩钉截铁,很自然地又朝寇清儿伸出手。
寇清儿赶紧又递过去一块芝麻糖。
娄大姐接过,一边“咔嚓咔嚓”地嚼着,一边含糊不清地说:
“这还用觉着?
看看咱们现在,有吃有住,没打没骂。
这将军要不是好人,难道那些做贱人,折磨人的鸨 母是好人不成。
依我看,这将军是菩萨下凡都说不准?”
说着,她吞下糖,用手背抹了把嘴,顺手把偷留下来的半块糖顺着衣襟掉在怀里。
随后,她打量着寇清儿。
“对了,丫头,光顾着吃了,还没细问过,你是打哪儿来的?”
“我家是陈州的。”
寇清儿老实地回答。
“哦,陈州啊。”
娄大姐恍然,点了点头。
“那你家离着汴京不远,能活着那也不奇怪。”
说着,她顿了顿,脸上那种混不吝的表情收敛了些,叹了口气。
“你是不知道啊,这灾一下来,远的地方,那才叫一个惨。”
寇清儿赶紧道:
“娄婶子,我知道的,我家就是遭了灾。
当时地里颗粒无收,爹爹也……这才带着娘去汴京投亲的。”
没想到娄大姐听了却哈哈大笑,伸手拍了拍寇清儿的肩膀。
这老娘们力道不小,拍得寇清儿晃了晃,爽朗道:
“傻丫头!有亲可投,那算哪门子的遭灾啊!
那叫走亲戚!
真正遭了灾,你除了死人,啥都见不到啊!”
说着,她收敛了笑容,眼神望向车外沉沉的夜色,仿佛看到了遥远的过去:
“你知不道,俺是博平县的。
这几年,俺们那遭蝗灾遭得,嗨,连一个蹦跶的蝗虫都没了!”
寇清儿一愣,没明白这话里的含义:
“蝗虫……蝗虫怎么都没了?”
不是说遭了蝗灾吗,怎么蝗灾还能没有蝗虫?
娄大姐转回头,看着她,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你这饼还有吗再给我来一块一样:
“还能怎么,都吃了呗。”
“蝗虫……也能吃吗?”
寇清儿更加诧异,她只听说过蝗灾,没听说过吃蝗虫。
娄大姐咧了咧嘴,露出一个似笑非笑、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具体大概类似于魔丸被炸的爆丸小子:
“蝗虫当然不能吃了,那玩意有毒。
所以啊,那些吃了蝗虫的……都死了。”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
“俺也是一路逃荒,实在走不动了,眼看要饿死,也就……干了这行。”
寇清儿听得心里发堵,忍不住问道:
“娄大姐,那……那你们逃出来,官府没给你们发路钱么?”
“路钱?”
娄大姐像是听到了什么新鲜词,诧异地挑高了眉毛,一脸诧异。
“啥叫路钱?”
寇清儿赶紧解释道:
“就是我们陈州遭灾的时候,因为官仓里的粮食也不够周转。
因此就给每个愿意出城、自寻活路的人发了一斗荞麦,叫路钱。”
娄大姐啧啧两声,摇着头:
“到底是天子脚下,还发路钱?
俺们出城,还得给钱呢!”
“还要给钱?”
寇清儿惊呆了。
“当然要给钱!”
娄大姐语气笃定。
“当时是男的出城,一吊钱;女的,半吊。
要是没钱?没钱你就留在城里等死吧!”
说着,她哼了一声,擦了擦嘴。
“俺当时身上一个子儿都没有,没办法。
就跟那守城门的官儿,在城墙根底下……来了一次。
这才算是……‘买’了条路,逃了出来。”
寇清儿听得小脸发白,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最终却只化作一句低低的:
“娄大姐……你……你受苦了。”
娄大姐却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仿佛在掸掉身上的灰尘:
“那算个啥?
你看俺现在,不还活得好好的么?”
说着,她看着寇清儿,眼神里是历经磨难后淬炼出的、最朴素的生存智慧。
“丫头,你是个好的。
所以,你记着,只要还喘着气,就啥都还有指望。
甭管到了啥时候,遇上啥事,都得咬着牙,活着!
只有活着,才有后话!”
她的话音在昏暗的车厢里落下,带着一种沉重却无比坚韧的力量。
寇清儿点了点头,一脸严肃。
他是真没想到,竟然还有地方连路钱都不发的。
当然,不止她不知道。
郭大翰林都不知道。
郭露之都气疯了,眼睛都看见气了,跺着脚骂街。
“这些食禄之腐物,贪膏之逆臣!”
“我大周王法规定,凡是官仓不够周济,若百姓欲外流讨生,皆应与三斗粟米以充路资!
这天下,何曾有过遭灾逃难,还要给官人钱的道理!
我要写折子,我要上书!”
郭大翰林眼睛都红了。
“我要让这等腐臣,碎尸万段!”
ps:本来还有一章,但是越写越激动。
估计一章整不完了,继续通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