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牛脱下外套。宽阔的肩膀、紧实的肌肉线条,没了之前那种刻意收敛的野兽压迫感,却更显原始的爆发力。
他蹲下身,双手直接触碰这土地。泥土湿润,带着冬日寒意,却被他掌心的温度迅速融化。指尖触及的每一寸土地,都像在无声诉说久远记忆。没有工具,他只凭双脚和目测,丈量宅基地尺寸。
目光从脚下延伸,掠过院里半人高的荒草,最终定格在一棵老槐树上。槐树枝桠光秃,却盘根错节,透着一股不屈的生命力。
“从这儿,到那棵槐树,十二米。”他声音沉稳,每个数字都像从土地深处拔出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小虎妈站在一旁,看着他的动作。布满皱纹的脸上,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双手紧绞围裙边角,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哽咽。
“小虎生前老念叨,要盖个大院子,让你们哥几个回来都有地方住。”她的声音带着浓重鼻音,每个字都像一根细线,牵扯着过往的痛楚。
徐翼翼举着摄像机,镜头捕捉到李二牛听到这话时,肩膀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那是一个瞬间的停顿,像被无形的手扼住。
他撑在地上的手,指节用力到泛白。泥土被他按压,深深陷了下去,留下清晰指痕。他没有抬头,只是深吸一口气,胸腔微微起伏。
“会有的。”他声音很沉。那两个字,不是安慰,更像一种钢铁般的承诺,砸在泥地里,也砸在徐翼翼心口。她看着他,这个男人,用最原始的方式,兑现着最沉重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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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一整车的红砖拉到村口。卡车停稳,车斗里砖堆得小山一样高,散发着干燥泥土气息。
李二牛二话不说,跳上卡车。动作敏捷,没有丝毫犹豫。他抓起一块砖,掂了掂,然后稳稳地扔向地面。
徐翼翼放下摄像机,走到车边,刚伸手想抱一块砖。那砖头看着不大,入手却沉重得惊人。她还没来得及使上力气,李二牛像拎小鸡一样,一把将她拎到一边。她的脚尖离地,身体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你站远点,别让砖头磕着。”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
说完,他转过身。已经脱掉上衣,赤着膀子。阳光落在皮肤上,泛着古铜色光泽。汗水顺着他紧实的背脊往下淌,在裤腰上洇出深色痕迹。肌肉线条流畅,每一次发力,都像是精密计算。一块块红砖在他手中,像是有了生命,被精准地扔到预定位置。城里那些精致护理,到底没能磨掉他骨子里的那股狠劲儿。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面对艰苦环境的适应能力。
徐翼翼默默按下录制键。镜头从他流畅的背部肌肉,慢慢下移,最后定格在他手上。那双被她用进口护手霜强制护理过的手,此刻重新沾满了砖灰与泥土。指缝里全是黑色泥垢,指甲边缘也有些磨损。它们不再是精致的艺术品,而是重新变成了工具,沾染着劳动的痕迹。她看着那双手,突然觉得,这才是真正属于他的样子。
村里的老师傅来看李二牛和水泥。老人家叼着旱烟,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李二牛的动作。他没说什么,只是不时点头。
“二牛这手艺,比城里来的老师傅还地道。”老师傅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赞许。烟雾缭绕在他脸庞,他看向李二牛的眼神里,带着一种对传统手艺的认可。
李二牛没空搭话。他正一铲一铲地往搅拌机里加沙子。搅拌机轰鸣着,将沙子、水泥和水混合,发出沉闷的搅动声。汗水混着尘土,顺着脖颈流进那件V领T恤里,洇出一片深色印子。皮肤在阳光下泛着黑亮油光,专注又沉默。
徐翼翼端着相机,镜头里的男人,此时此刻,比她在任何红毯上看到的明星都扎眼。那是一种原始的力量感,一种专注到极致的魅力。
“二牛,要不要歇会儿?”她递过去一瓶水。瓶身还带着一丝冰凉,在炎热的午后显得格外诱人。
“不用。”他头都没抬,声音从搅拌机的轰鸣里传出来,带着一股子执拗。目光紧紧盯着搅拌机里的材料,仿佛那里藏着他所有的信念。
“小虎等太久了,不能再让他等了。”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徐翼翼心湖,激起层层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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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基打好那天,新到的钢筋堆成了小山。它们散发着金属特有的冰冷光泽,在阳光下有些刺眼。
“翼翼,过来搭把手。”李二牛朝她招了招手。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完成阶段性任务的轻松。
徐翼翼赶紧放下相机跑过去,学着他的样子去搬钢筋。她弯下腰,双手抱住一根钢筋。那玩意儿入手沉得吓人,冰冷而坚硬。她用尽力气才抬起一根,胳膊就酸得直哆嗦。身体开始摇晃,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李二牛一把从她手里接了过去。几根钢筋在他手里,跟稻草似的,被轻松扛到肩上。没有一丝吃力,步伐稳健地走向工地。
他把她拉到屋檐下的阴凉处,用下巴指了指她手里的相机。
“你拍好就行,这活儿不用你。”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温和,却不容置疑。
“我也想帮忙。”她不甘心,声音带着一丝委屈。
“你帮了。”李二牛放下钢筋,转过身看着她。汗从他的下颌线上滚落,砸在地上,溅起一小团尘土。眼睛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清澈。
“记录这些,比搬钢筋更重要。”
徐翼翼一愣。她有些不解,他怎么会这么说?
李二牛沉默了片刻,声音低了下去。那声音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和温柔。
“小虎看不见了。”
“但你拍下来,就等于他看见了。”
那一刻,徐翼翼的呼吸猛地一滞。她看着他,他的眼神里,没有悲伤,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虔诚的执着。她这才明白,她的镜头,不再仅仅是记录,而是承载着一个逝者的“眼睛”,是他与兄弟之间,跨越生死的连接。指尖颤抖,紧紧握住摄像机。这个小小的取景框里,承载着沉重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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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体一点点往上砌。红砖交错,水泥填充,原本空旷的地基,渐渐有了轮廓。
徐翼翼发现,李二牛干活的时候,会自己跟自己说话。他并不是在自言自语,而是在跟一个看不见的人对话。
“小虎,今天砌到一米五了,快吧?”他一边抹着水泥,一边轻声开口。动作专注而有节奏,仿佛每块砖都带着他的思念。
“以前拿泥巴盖房子,你老说要盖个城堡,现在这个,比城堡结实。”他继续絮絮叨叨。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好长,背影在余晖中显得有些孤寂。
徐翼翼举着相机的手有些发抖。镜头里的背影,莫名让她鼻子发酸。那不是一个简单的建筑过程,而是一场漫长的告别。
她这才发觉,他不是在盖房子。
他是在跟他的兄弟,完成一场迟到了太久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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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两人坐在小虎家的院子里。夜幕降临,星斗稀疏,村庄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宁静。
徐翼翼在小桌上整理白天的素材。屏幕上,李二牛挥汗如雨的画面一帧帧闪过。她看着那些画面,思绪万千。
李二牛就在旁边的水盆里洗脚。他搓得很用力,想把嵌进皮肤里的泥污都洗掉。水花飞溅,带着泥土的腥味。
“翼翼。”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有些低沉。
“嗯?”徐翼翼应了一声,抬起头。
他正看着自己。眼睛在月光下很亮,带着一种难得的柔和。
“谢谢你。”
“谢我什么?”徐翼翼问,心头微微一动。
“陪我回来。”李二牛把脚从水里拿出来,用毛巾擦着。动作很慢,每个字都带着真诚。
“我以为……你会嫌这里苦。”
“不苦。”徐翼翼摇摇头,看着屏幕里那个在工地上挥汗如雨的男人,又看看眼前这个低头认真擦脚的男人。她的嘴角微微上扬。
“可我担心,这房子盖起来,麻烦才刚开始。”她轻声开口,目光转向屋外漆黑的夜色。
李二牛擦脚的动作一顿,抬起头,眼神深邃。他没说话,只是望向村口的方向。夜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仿佛预示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