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撕开厚重绒帘,在地毯上留下刺眼亮线。
李二牛猛地睁眼,雕花天花板陌生得让他心烦。身上丝绸睡衣丝滑得如水,让他浑身别扭。他扯开领扣,才觉得呼吸顺畅。
床的另一边,徐翼翼已醒。她靠在床头,翻看一本《伦敦贵族年鉴》。
“早安,阿瑟少爷。”她头也不抬,语气带着揶揄。
李二牛鼻子里哼了一声,翻身下床。镜中映出个陌生男人,黑色晨礼服剪裁合体,衬得他肩宽腿长。可那张脸,那股气场,分明是废土上择人而噬的野狼。
他扯了扯浆得发硬衣领:“这玩意儿比动力铠甲的脖圈还勒人。”
格雷森敲门进来,身后跟着两名仆人。一人端早餐,一人捧锃亮皮靴。他看到穿戴整齐的李二牛,眼中赞许一闪而过。
“少爷,马车已备好。用完早餐就出发。”
前往诺森伯兰庄园的蒸汽马车,比昨晚更宽敞。车厢内壁包裹深色皮革,角落压力计发出规律轻响,指针稳指安全区间。
马车驶出繁华西区,窗外景象渐变。连绵田野、庄园,像一幅幅被精心裁剪的画卷。
“我们得抓紧时间,梳理当前局势。”徐翼翼合上书,神情严肃,“格雷森昨晚说的只是大概。十九世纪的英国,权力结构复杂。议会、皇室、老牌贵族、新兴工业巨头,互相制衡。诺森伯兰家族工厂为海军提供核心部件,意味着他们深度卷入军政……”
李二牛靠椅背,闭眼,像在打盹。
徐翼翼停住,皱眉看他:“你在听吗?这很重要。你父亲可能问你对时局看法,这关系到他是否把家族未来交给你。”
“他不会问这个。”李二牛眼也没睁,“快死的老头子,不会关心议会里那帮蠢货又通过了什么狗屁法案。”
“那他会关心什么?”
“他会关心,他找回来的种,是条摇尾乞怜的哈巴狗,还是条能咬死鬣狗的狼。”
徐翼翼一时语塞。话糙理不糙。但她仍坚持:“多了解总没坏处。比如克里米亚战争对英国海军战略的影响,再比如……”
“为了争夺黑海控制权,遏制沙俄南下,顺便向奥斯曼帝国卖军火。”李二牛突然开口,声音平淡如说天气,“英法联军赢了,赢得难看。后勤一塌糊涂,指挥混乱,死几万人,多半冻饿病死。那场战争唯一成果,就是让海军部的老爷们意识到,木制战舰时代过去了,未来是钢铁和蒸汽。”
车厢诡异寂静。
徐翼翼和前排格雷森,都用见了鬼的表情看他。
李二牛睁眼,眼神清明,没有睡意。“怎么,我说错了?”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徐翼翼声音干涩。
“我们连队有老班长,打仗稀松,就爱抱破书研究战史。他说,想活命,就得知己知彼。不光要知道敌人枪是什么型号,还得知道他为何端起这杆枪。”李二牛嘴角扯了扯,轻轻地说“所以,我们这些大头兵,除了体能训练,还得被逼着上文化课。从古罗马方阵,到维多利亚排队枪毙,都得学。”
格雷森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目光复杂。他原以为找回块璞玉,现在才发现,这是块从血水里捞出来、已开了刃的凶器。
蒸汽马车穿过巨大铁艺门,驶入广袤庄园。草坪一丝不苟,远处是茂密树林和雾气笼罩的湖泊。尽头,古老哥特式建筑静静矗立,像头匍匐巨兽。
这里,诺森伯兰家族的巢穴。
马车停主楼前,格雷森拉开车门,神情凝重。“老爷就在楼上实验室等您。他身体衰败,连接蒸汽维生装置,请您……控制情绪。”
李二牛没说话,迈步下马车。
走廊幽深,墙壁挂着历代家主肖像画,油彩眼睛仿佛在阴影里注视不速之客。空气弥漫机油、药水和尘埃怪味。
格雷森推开沉重橡木门。
与外面阴沉风格不同,房间异常明亮。巨大落地窗下,摆满图纸、模型、奇形怪状机械零件。瘦削老人半躺改装过的黄铜床上,身上插几根透明管子,连接床边嘶嘶作响的复杂机器。机器核心,缓缓转动玻璃容器,盛着微光蓝色液体。
这就是诺森伯兰伯爵,将生命与蒸汽机械绑在一起的天才。
他听见开门声,艰难转头。那张脸,被疾病岁月侵蚀,唯独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隔着半个房间,死死盯住李二牛。
李二牛也看着他。没有想象中的激动或近乡情怯,他心平静如死水。眼前老人,对他而言,只是顶着“父亲”名头的陌生人。
“你……过来。”伯爵开口,声音沙哑如生锈铁片摩擦。
李二牛迈步走过去,徐翼翼和格雷森停在门口。
他走到床边,机油和药味更浓。他看见老人枕边放着泛黄女人照片,照片上东方女子,眉眼间与徐翼翼有几分神似。
伯爵视线从他脸,一路向下,最后落在他那双骨节粗大、布满厚茧伤痕的手上。
“格雷森说,你用这双手,拆了两台机械兵。”伯爵声音听不出喜怒。
“是。”
“为什么?”
“它们挡路了。”李二牛回答简单直接。
伯爵浑浊眼睛里,微光闪动。他沉默片刻,呼吸因机器辅助带着独特节奏。
“科林……我堂弟,他想抢我一切。”老人慢慢说,“议会那群老东西,只想分一杯羹。工厂管事,海军买家,每个人都像盯着腐肉的秃鹫。你回来了,他们会用尽一切办法,把你撕碎。”
他停顿,死死盯着李二牛眼睛。
“告诉我,孩子,你凭什么,拿回属于你的东西?”
这不是父亲对失散儿子的温情问候,这是一头老狮子,对闯入领地小狮子的最后考验。
李二牛没有立刻回答。
他环视房间,目光扫过精密齿轮模型、复杂引擎图纸,最后又回到老人身上。
“我没兴趣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伯爵眉头瞬间皱紧,眼中失望凝结。
“我只拿我抢得下的东西。”李二牛声音平静,却掷地有声,“工厂是我的,因为它能造出让敌人闭嘴的炮管。航线是我的,因为它能把我的士兵和货物送到任何我想去的地方。至于这个姓氏……”
他咧嘴一笑,那笑容在满是精密仪器的房间里,格外野蛮。
“它唯一的用处,就是给我的猎犬,套上一条合法的项圈。”
房间死寂。
门口格雷森,手心已全是冷汗。
伯爵浑身一震,剧烈咳嗽起来,连接身体机器发出尖锐警报。他却像没听见,反而笑了。那笑声嘶哑、难听,却畅快淋漓。
他颤抖着,从枕头下摸索出枚戒指。厚重金戒指,戒面雕刻诺森伯兰家族雄鹰族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