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市局刑侦支队一大队的空气里还残留着“退伍老兵失踪案”尘埃落定的疲惫和松弛。
结案报告刚打了个开头,桌上的烟灰缸还没清理。
顾沉舟捏了捏眉心,试图把连轴转三十六小时的酸涩感压下去。
旁边的赵峰已经歪在椅子上,张着嘴,发出轻微的鼾声。
顾沉舟刚准备短暂休息一会儿,内线电话刺耳地响起来,打破了一小片区域的宁静。
赵峰一个激灵,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顾沉舟伸手拿起听筒。
“顾沉舟?”是支队长李建军的声音,“你们一大队手头没事了?正好,跑一趟东海大学。”
顾沉舟没问为什么,只应了声:“是。”
“化学实验室,死了个博士生。初步看着像自杀,宝山分局那边证据链挺全,准备结案了。校方也不想闹大。”
李建军语速很快,“但我觉得这个案子和古玩街密室案很像,你过去代表市局做个例行复查,走个流程。卷宗我让他们传你手机上了。”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了几分,带着明确的指示:“重点是看程序合规,证据形式要件齐不齐。别钻牛角尖,明白吗?尽快出个情况说明,把这事平了。”
电话挂断。顾沉舟看了一眼手机,加密压缩的案卷已经传到。
他点开,快速浏览。
李明,男,二十六岁,东海大学化学系博士研究生。昨夜十一点左右,被保安发现死于其所在实验室。
现场门窗反锁,监控显示其独自进入,无他人踪迹。尸体旁发现氰化物药瓶及亲笔遗书,提及实验屡次失败,言辞绝望。
法医初检,符合口服氰化物中毒特征。
一切表象,严丝合缝地指向自杀。
赵峰凑过来瞄了一眼屏幕,打了个哈欠:“自杀啊?那咱去晃一圈就行了吧?还能蹭顿大学食堂饭。”
顾沉舟没接话,手指滑动屏幕,目光在遗书照片上停留了片刻。然后他起身,抓起椅背上的外套:“走吧。”
东海大学化学楼气氛压抑。警戒线还拉着,但周围的师生已被疏散,只有几个保安远远站着,交头接耳,眼神里带着惊惧和探究。
宝山分局的现场负责人是个姓刘的副队长,看到市局来的是这么两个年轻人,其中一个脸上还带着没睡醒的倦意,态度不免有些敷衍。
“顾警官是吧?现场保持原样,就等你们来看一眼了。”刘队递过两个鞋套和手套,“案子很清楚,自杀。证据、笔录、监控,都没问题。校方的意思也是希望能尽快处理,毕竟影响不好。”
顾沉舟嗯了一声,套上装备,弯腰钻进警戒线。
实验室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化学试剂气味,混合着一种更淡的、甜腻的杏仁味。
惨白的应急灯光线下,一切仿佛一幅静止的、残酷的油画。
玻璃器皿散落在地,一些不明液体凝固在地砖上。
博士生李明倒在中央实验台旁,身体蜷缩,脸色是中毒特有的青紫,双目圆睁,凝固着死前的痛苦。他的右手死死攥着一个棕色试剂瓶,瓶身标签清晰印着骷髅标志和“氰化钾”字样。
一瓶喝剩的矿泉水滚落在脚边。
几步之外,一页A4打印纸平铺在实验台上,压在一本摊开的实验记录下。那就是遗书。
刘队跟在旁边,语气平淡地介绍:“试剂瓶上只有死者自己的指纹。遗书笔迹初步比对过了,也是他的。”
“门锁完好,内部插销式反锁,监控拍得清清楚楚,从他进去到保安发现异常,没人进出过。法医那边铁板钉钉,口服中毒。”
他指了指角落的监控探头:“高清的,覆盖整个走廊和门口,数据我们都拷了,绝对没问题。”
赵峰四下转了转,看着那封遗书,咂咂嘴:“啧,博士也不好读啊。论文被抄了,实验老失败,想不开也……”
他的话没说完,因为顾沉舟已经走到了实验台前,目光低垂,落在了那页所谓的“遗书”上。
内容确实绝望,逻辑也通顺。
三次关键实验失败,感到前途尽毁,无颜面对家人导师,故而选择轻生。
落款日期,正是昨天。
但顾沉舟的目光,像被钉在了纸面上。
字迹是李明的,没错。书写流畅,甚至可以说…过于工整了。
不是内容的工整,是形式的工整。
段首缩进两字符,分毫不差。段与段之间空行标准。逗号、句号、引号……每一个标点符号都完美地占据着格子内应有的位置,没有丝毫越界或偏移。
这不像一个万念俱灰、决心赴死之人写下的绝笔。
人在极度情绪化的状态下,书写会失控。
笔划会颤抖,会用力过猛或过轻,格式会散乱,标点会潦草甚至遗漏。
尤其是最后,情绪宣泄到顶点,笔迹往往更加狂乱,绝不可能保持这种近乎印刷体的冷静和规整。
这封遗书,太“完美”了。完美得像一份精心准备的道具。
刘队见顾沉舟盯着遗书半天不动,忍不住催促:“顾警官,没问题吧?这遗书我们看了好几遍了,内容、笔迹都对得上。”
顾沉舟抬起头,没理会刘队,反而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发现他的保安,最初是怎么察觉异常的?”
刘队愣了一下,答道:“哦,说是巡逻到这层,闻到一股怪味,有点像苦杏仁,又从门缝底下看到灯还亮着,敲门没人应,感觉不对才用备用钥匙开的门。”
“门是反锁的?”
“对,内部插销插着呢。我们检查了,插销完好,没任何破坏痕迹。”
“刘队,实验室的监控,除了走廊,内部有吗?”
“没有。化学实验室涉及保密项目,按规定内部不许装监控。”刘队回答,语气有些不解,“但走廊监控足够证明了,没人进去过。”
“进出都需要刷卡吗?”
“对,这门禁系统很严,刷一次卡进一个人,实时记录。”刘队指了指门边的读卡器。
顾沉舟调出手机里分局提供的监控录像片段。
画面显示,昨晚九点零三分,李明刷卡进入实验室。
此后直到保安于十一点十七分到来,期间再无任何人靠近这扇门。
监控视角覆盖完整,没有任何死角。
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赵峰也凑过来看视频,挠挠头:“这……没别人啊。难不成真是自杀?”
但顾沉舟的第六感总让他有些不安。
直觉告诉他,这不是自杀,但干刑警最忌讳的就是用直觉办案。
如果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
凶手的手法很完美,成功嫁祸于一场因绝望而导致的自杀。
顾沉舟深吸一口气,只要有疑点,就不能草草以自杀结案!
他转向一脸困惑的刘队,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案子不能结。”
“这不是自杀,是他杀。”
刘队愣住了,随即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顾警官,这……所有证据都指向自杀!监控明明……”
“监控证明不了什么。”顾沉舟摇了摇头,目光再次落在那封遗书上。
“那封遗书,我认为应该送去文检科做最详细的鉴定,包括墨水干燥时间、书写时的压力变化分析……”
“重点检查标点符号的书写习惯,与死者平日实验记录里的习惯进行比对。”
“我怀疑,这遗书是有人模仿笔迹,书写者过于注重形似,却忘了绝笔信该有的‘魂’。”
刘队张着嘴,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得过分的市局警官,这一番话彻底推翻了他们分局的判断。
他身边一名年轻警员刘远洲有些不服了,他看了看顾沉舟肩膀上的警衔,多多少少心中是有些不忿的。
“你一个三级警司,牛气什么啊?”
刘远洲和顾沉舟不一样,他是通过公务员考试进来的,从基层所拼了几年,才好不容易来了分局。
所以他下意识就对顾沉舟的推断有些抵触。
实验室里一片死寂,只有应急灯发出轻微的嗡鸣。
赵峰也彻底醒了,看看顾沉舟,又看看脸色变幻不定的刘队,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
顾沉舟拿出手机,直接拨通了李建军的电话。
“李队,东海大学的案子有重大疑点,申请介入,重新侦查。”
电话那头,李建军沉默了两秒,只回了一个字:
“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