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科的灯亮了两天两夜。

李明那部被格式化的手机，像一块被彻底搅乱的拼图，每一字节的恢复都耗费大量算力和时间。

负责数据恢复的老徐顶着两个黑眼圈，把最终提取出的数据包拷贝到U盘，递到顾沉舟手里时，他声音有些沙哑。

“大部分聊天软件记录都被覆盖了，就微信的本地缓存恢复出一部分，主要是和林薇的。时间戳截止到案发前一天晚上。”

顾沉舟接过U盘，道了声谢，直接插 进自己电脑。

进度条读取完毕，文件夹里是整理好的聊天记录截图和文本文件。他点开，目光迅速扫过。

时间从案发前一周开始。

林薇的头像很干净，是一张逆光的侧脸剪影。

【林薇】

“师兄，数据的事……要不就算了吧？我听说张教授和瑞康那边关系很深，校领导都让他几分。我们只是学生，斗不过的。”

【李明】

“那不是数据误差，是系统性造假！整个项目的核心结论都建立在沙滩上！我做不到视而不见。”

【林薇】

“我知道你追求完美，可现实就是这样啊。硬碰硬只会毁了你自己的前途。”

“你就当是为了我，再忍一忍，好不好？等项目结题，拿了该拿的，我陪你出国，离开这里重新开始。”

【李明】

“薇，这不是忍不忍的问题。这是原则。如果科学数据可以随意篡改，那我们做研究的意义在哪里？”

……

记录断断续续，林薇反复强调着“张教授背景深”、“斗不过”、“忍一忍”，字里行间充斥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劝导”。

顾沉舟的手指滚动鼠标滑轮，目光越来越冷。

这不是单纯的劝慰，更像是一种精心的话术引导。

她在不断给李明施加心理压力，一边用“关心”软化他的抵抗，一边用“教授的威胁”放大他的恐惧，最终导向“妥协”和“逃离”这个唯一选项。

案发前一天，10月14日的记录，只有短短两条。

【林薇】

“师兄，今晚别去实验室了。我...我怕张教授在实验室。”

【李明】 10月14日 19:12

“我必须去。原始数据记录本我还锁在实验室柜子里。我要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这是最后的对话。

李明的头像，自此再未亮起。

顾沉舟盯着屏幕，久久不动。办公室的日光灯管发出轻微的嗡鸣。

林薇知道张教授当晚可能会去实验室。

她甚至用了“找麻烦”这样具体的字眼。她预见了危险，却只是轻飘飘地劝了一句“别去”。

而她之前所有的“劝导”，都在将李明推向那个必须“拿回东西”的决绝时刻。

这不是巧合。

顾沉舟关掉文档，拔下U盘。他拿起手机，打给赵峰。

“联系东海大学，以配合调查的名义，请林薇再来一趟市局。现在。”

……

一小时后，林薇再次坐在了市局那间安静的询问室里。、

她依旧穿着素色的衣服，脸色苍白，双手捧着一次性纸杯，指尖冰凉。

顾沉舟没有绕圈子，直接将打印出来的聊天记录推到她面前。

“林薇，解释一下。”

林薇的目光落在纸上，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她看着那些熟悉的对话，嘴唇微微颤抖。

“我……我只是担心师兄……我不想他出事……”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迅速蓄满眼眶，沿着脸颊滑落。

“担心？”

顾沉舟语气平淡，却像手术刀一样精准，“你的担心，就是反复告诉他对手很强大，他斗不过，最好的选择是放弃原则，忍气吞声，然后和你一走了之？”

他指向最后那条信息：“尤其是这一条。你明确知道张教授案发当晚可能会去实验室，可能对李明不利。你为什么不直接报警？”

“为什么不更坚决地阻止他？甚至，为什么不提前通知学校保卫处？”

林薇的哭声顿住了，肩膀微微发抖，只是重复：“我劝过他了……我让他别去……”

“你不是劝他别去，”

顾沉舟打断她，目光锐利地盯住她躲闪的眼睛，“你是在给他心理暗示。

你不断强调张教授的威胁，是在加剧他的焦虑和不安全感。

你提出‘一起出国’的诱 惑，是在给他一个看似美好的退路，但这个退路的前提，是让他放弃追查真相。

你在引导他，让他认为‘拿回东西’是解决当前困境的唯一方式，从而主动踏入那个危险的夜晚。”

林薇猛地抬头，脸上血色尽失，眼泪还挂在睫毛上，眼神里却不再是纯粹的悲伤，而是混杂了震惊、慌乱和一丝被看穿后的惊恐。

“你胡说！我没有！”她试图反驳，声音却失去了之前的柔弱，带上了尖利的色彩。

“你有没有，你自己清楚。”顾沉舟身体微微前倾，拉近距离，施加无形的压力，“

李明坚持原则，触动了张教授和瑞康制药的利益。张教授有动机让他闭嘴。

而你，林薇，你在整个过程中扮演的角色，非常微妙。

你看似关心，实则每一步都在把他往悬崖边推。”

他停顿了一下，抛出最关键的问题：“你这么做，是因为你也参与了数据造假？还是因为，张教授承诺了你什么？比如，项目的主导权？出国深造的名额？或者……更直接的利益？”

林薇的呼吸变得急促，胸口剧烈起伏。

她死死咬着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之前的哭泣和柔弱像是潮水般退去，露出底下坚硬而复杂的礁石。

询问室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空调出风口细微的风声，和林薇压抑的喘息。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许久，林薇眼中的挣扎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她抬手，用袖子擦掉脸上的泪痕，动作有些粗鲁。

她抬起头，看向顾沉舟，眼神变得异常复杂，深处藏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和疏离。

“顾警官，”她的声音很轻，却不再颤抖，“我知道的，能告诉你的，都已经告诉你了。”

她顿了顿，垂下眼帘，盯着面前那杯早已冷掉的水。

“剩下的……你们自己查吧。”

说完，她不再看顾沉舟，也不再开口，仿佛变成了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顾沉舟看着她，知道今天的询问只能到此为止。

她不再扮演那个单纯无辜的师妹，露出了隐藏的棱角。

这已经足够了。

他收起记录本，站起身。

“今天的谈话就到这里。请你保持通讯畅通，近期不要离开东海市。”

林薇没有任何反应，依旧低着头。

顾沉舟走出询问室，轻轻带上门。赵峰等在外面，急切地凑过来：“怎么样？她撂了？”

“没全撂，但松口了。”顾沉舟边走边说，“她默认了聊天记录的真实性，也默认了她知情却未尽力阻止的事实。

她的动机不单纯，我认为很可能与张教授存在某种利益关联。”

“妈的！看着挺单纯一姑娘，心思这么深！”赵峰骂了一句。

顾沉舟脚步不停，走向刑侦支队办公室。

李明的手机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隐藏在悲伤与沉默背后的门。门后的阴影里，站着的不止张明远一个人。

林薇的眼泪止住了，但真相的洪水，才刚刚开始决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