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赖三山还在为高大宽和马灵儿的事摇头叹息时,办公室门口又响起了敲门声。
赖三山收敛了神色,坐直身体,清了清嗓子,恢复了平时严肃的腔调:
“进。”
随着门被推开,这次却是赖川探头探脑地溜了进来。
一看椅子上自己亲爹那张脸导航是就耷拉下来了,赖川赶紧把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容,小心的凑到办公桌前,压低声音叫了一声:“爹……”
见到自己这倒霉儿子来了,赖三山的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敲了敲桌面:
“在厂里,你该叫啥?没规没矩!”
赖川赶紧缩了缩脖子,立刻站直了些,有些不情不愿地改口:
“……赖科长。”
“嗯。”
赖三山这才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看着他,往椅子上一靠。
那已经没有啥弹力的弹簧椅子被压得嘎巴嘎巴直响,赖三山拿鼻子看着自己这不成气的儿子,开口就不大顺溜。
“你干啥来了?有事说事,我这儿忙着呢。”
赖川赶紧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的意味,就跟火车站前面卖假药的大哥一样。
“赖科长,我听说……高大傻子……”
然而,他话没说完,就见赖三山眼睛一瞪,嘴里赶紧改口。
“……高大宽!高大宽的留厂证明,让他给卖了?您知道这事吗?”
赖三山闻言一愣,立刻反问道:
“卖了?不是说他跟马灵儿搞对象,主动把介绍信给自己对象了吗?”
他刚才还据此处理了马灵儿的事儿呢,咋现在又有了别的说法了?
赖川赶紧撇了撇嘴,脸上露出不屑的表情,开口分析道:
“赖科长,您也不是不知道高大宽那人,就他那样,浑浊闷愣的。
先不说马灵儿,就说别的,谁家正经好姑娘能真看上他啊?
再说了,他也没个家大人个主事,有这事不得闹得满城风雨啊!
我看,这里头肯定有猫腻!
我看这小子八成是让老马家给骗了!”
赖三山瞥了自己儿子一眼,语气带着点嫌弃呸了一口:
“还谁看上他,他咋了?
我看大宽那孩子就比你强!
那小子多实在,没你那么多花花肠子!
你瞅瞅,撒泡尿照照自己!
你看看你这一天到晚流里流气、东窜西逛的,有个正型吗?”
被自己爹这么一对比,赖川脸上有点挂不住,嘟囔道:
“我咋就没正型了……”
眼看自己亲爹要用父亲武装攻击自己,他赶紧认怂。
毕竟在传统的中式家庭里面,爹的七匹狼还是太权威了。
什么,你说这年头没有七匹狼?
哦我的达瓦里氏,铜头皮带要不要了解一下。
为了不被抽成脱落,赖川立刻转移话题道:
“哎,对了,赖科长,您之前不是跟我说,别去找高大宽要那三十块钱吗?
说让我就当那钱没了。”
赖三山点点头,语气那叫一个不容置疑:
“嗯!记住了就行!
那钱就当喂……”
捉摸了一下,赖三山嘬了一口牙花子。
“就当烧了吧!
反正不管咋的,绝对不能要!
人家大宽没爹没娘的,多不容易,咱们不能干那落井下石的事。”
“哎,赖科长,你说这个我倒是想起来了。”
赖川闻言,脸上顿时露出得意的神色,故意卖关子似的,把胳膊往前一递。
然后,慢慢的掀起了自己的袖子。
这一掀开,顿时就将手腕上那块崭新的上海表亮了出来。
戴着表,赖川还故意在赖三山眼前晃了晃,一脸的显摆都要飞出去了。
“爹,您看!这玩意儿,好看不?亮堂不?”
赖三山目光落到那块表上,先是一愣,随即脸色猛地一变。
他身体前倾,一把抓住赖川的手腕,声音都严厉了起来:
“这表?!你这是咋来的?!说!”
他第一个念头就是自己这不成器的儿子是不是又干了什么偷鸡摸狗的事。
再不就是他收了什么不该收的东西。
好家伙,一整块上海表啊!
这要是拿到别的地方去,都够判个十年八年了!搞不好一家子都够吃花生米了!
而赖川被他爹的反应吓了一跳,知道不是卖关子的时候了,赶紧解释道:
“爹!您别急啊!
这是……这是高大宽的!
我估计是马大轱辘那老小子不想掏现钱,拿这个给大宽顶了账的。
爹,我知道这玩意儿在大宽手里不当吃不当喝的,下乡还得弄坏了,糟践东西。
我……我这是发扬风格,花钱买下来的!花了一百三十块呢!
您看,这不算占便宜吧?”
而赖三山听他这么说,紧绷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些。
要是这么说,那确实没事了。
他松开手,凑近仔细看了看那块上海表。
别说,确实是好东西,表壳崭新,表盘清晰,比他见过的上海表瞅着好像都要好看。
他点了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平淡地说:“哦,是这么回事。挺好。”
然后,他伸出手,指向那块表,然后又敲了敲自己的桌面。
随后,用亲爹那不容置疑的命令口气说道:
“那就摘下来,搁这儿吧。”
赖川脸上的得意笑容瞬间就僵住了,表情一下子就拧成了一团,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这个亲爹。
“不是……赖科长……这……这是我花钱买的啊!
一百三呢!”
赖三山把脸一沉,眼睛一瞪,音量陡然提高:
“老子是你爹!
跟你说了在厂里叫职务,在家里就别跟我来这套!
还敢顶嘴?反了你了!”
说着,他作势就要去解腰间那根磨得发亮的铜头皮带。
那个动作熟练得仿佛演练过无数遍,让赖川看一眼都哆嗦。
赖川一看他爹要动真格的,顿时怂了,赶紧护住手表,连连求饶:
“哎哎!爹!亲爹!别解皮带!我解!我解还不行吗!”
这跟谁说理去,讲理的时候他跟你说亲情,说亲情的时候他跟你谈公务。
两者都说不清楚,还有铜头皮带等着你。
这爹也太无敌了,下个赛季能不能削弱一下啊!
他哭丧着脸,万分不舍慢吞吞地摘了半天,这才解下了手腕上还没焐热乎的上海表。
那是真没捂热乎,表面子还是凉的呢!
把手表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办公桌上,赖川的眼神还死死黏在上面。
赖三山哼了一声,这才把摸到皮带扣的手放下来。
然后,毫不客气地伸手拿起那块表,左右端详了一下,然后直接戴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一下子扎上了表带,随后抬起手看了看,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嗯,不错,大小正好。
这沪上来的东西,做工就是精细,比咱这的老怀表强多了。”
说着,他欣赏完了新手表,这才抬眼看了一眼。
眼见自己儿子那张拉得老长、写满了委屈和不甘的脸,他咳嗽了一声。
似乎也是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了,赖三山这才伸手往怀里一摸。
随后,便从自己中山装的内兜里,摸出一个用旧绒布包着的东西,扔到了赖川面前。
“行了!别他妈拉拉个脸了,跟死了亲爹,呸!跟丢了魂似的!
喏,这玩意归你了!老子跟你换!”
赖川低头一看,那绒布里包着的,是一块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黄铜怀表。
那表壳上都是划痕,链子也黑黢黢的,跟那块上海表根本就没法比啊!
但是最起码还算是有个补偿,他也不敢得寸进尺。
万一要是嘚瑟大了,那整不好连这块表也没了。
他赶紧拿起怀表往怀里一放,曾经这块自己无比喜欢的好东西,现在看来也没啥好的了。
终于,他又忍不住瞟了一眼他爹手腕上那块亮闪闪的上海表,眼神里依旧是浓浓的不舍和羡慕。
赖三山被他这眼神看得不耐烦,又是一瞪眼。
赖川顿时吓得一哆嗦,也知道再纠缠下去也没用,赶紧转身,一句话不敢多说,三步并作两步,灰溜溜地逃离了人事科办公室。
哎,官大一级还压死人呢,更别说这人还是你爹。
而看着儿子离开,赖三山这才无奈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他不是贪图外物的人,实在是自己这儿子年少轻狂,这好东西放在他那边,反而是个祸害啊!
说着,他抬起手腕,又看了看那块顺来的上海表,轻轻摩 挲了一下表壳。
随后,他拉开办公桌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张印着厂名的信纸,拧开钢笔,沉吟片刻,开始伏案写了起来。
也算投桃报李吧。
戴了人家大宽的表,就还人家个人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