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梓觉得像是沉默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周围寂静无声，风声，木门嘎吱声，偶尔隔壁床上的弟弟发出身体翻动的声响。顾梓睡不着，转头想看看任时阡，一双锃亮的眼睛在黑暗中微微扑动，像是地平线上的星星。

“小阡，我想跟你一起去厂里做事。”顾梓望着他，轻声开口。

“不行，你太小了。“任时阡似乎也知道他睡不着，转过头去看他。

“那为什么你可以？可是我就是想去。”

顾梓巴巴地看着他，似乎决心一定要他同意不成。

“我看起来像十六七，厂里就让我进了。”

“那种环境很危险，你不要去。”任时阡想起上次他误打误撞地跑进来，结果一溜烟又没了人影。

“好吧，那我在那边等你总行吧。”

“嗯。”

外面闪烁的灯总算熄灭了，顾梓本想跟他讲讲他们那边好玩的事，旁边的弟弟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马上就要醒来，于是把话都咽了下去。

第二天清早，顾梓很快醒来，憋了一晚的话像岸堤决口一般全部倾泻出来。

“我们那的雪有巴掌那么大。”听说他们这边纬度太低，最冷的月份也看不到雪，顾梓有模有样地伸出自己的手比划了一下。

“猫比狗可爱多了。“本想问问那只可恶的大黄狗哪里去了，顾梓想了想还是不问好，不然一经他这么一问，人家以为他心念它，把狗又弄回来了怎么办。

“你不知道铠甲勇士？”顾梓像看山顶洞人一般震惊地看着他。

“不过，我们那看不见这么宽的海。”说着说着突然泄气了，像只耳朵耷拉下来的小狗。

“我真喜欢海。”这里的每一寸浪花，每一粒砂石都迷人。

任时阡偶尔附和他，听到有趣的事就捧腹大笑，手里忙着自己的事情，不觉得无聊。

去厂里做事的时候，顾梓就坐在旁边等，每次见到保安室的叔叔，发现他的两个腮帮子总是鼓鼓的，两颚宽到能乘海。任时阡说，他们这边的人喜欢嚼槟榔。

“我看他才像河豚。”顾梓盯着正蠕动着腮帮子的叔叔，打趣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两人一对视，都忍不住笑起来。

去出海捕鱼的时候，顾梓也喜欢跟着，他显然忘记了那辆被他丢弃的老旧自行车，也不知道被谁捡了去。

任石阡有艘小木船，被一艘靠着发电机驶动的轮船用粗绳牵引着，他总是站在木船上的一脚把网子抛下去，撒完网就收船坐在岛上钓鱼，有时候又坐在沙滩上编渔夫帽，这时候顾梓就坐在船上或者沙滩上吹海风。

姥姥的果汁很快见底，顾梓每天都要用绳网吊着两瓶，一路走，就一路哐铛地响。

接近正午的时候，这里海浪翻涌，任时阡偶尔坐着小船横到海滩，跟顾梓一起打沙滩排球，因为这里昼夜风不停，两个人的花布衬衫总是被吹得轰轰作响。

有的时候会突然遇到台风天，街上的广播里重复着提醒和警告，那天，顾梓和任时阡推着自行车回家，生锈的铃铛发出的铃响被拉出一条像后飘的磁带。

风大的几乎要把两人拱上天去，在危险中任时阡一直拉着顾梓的手，不让他被风浪吹得向后退，最后就嬉笑打闹地回家，又遭了姥姥一顿训。

最后随了顾梓的愿，任时阡答应了一起洗澡。

“我们每个礼拜都会去澡堂搓澡的。”顾梓赤裸裸不加掩饰的目光在任时阡光秃秃的身子上扫视，觉得再平常不过。

南方人就是害羞，顾梓这么想着。但是南方人看起来身板并不瘦弱，他总是看着任时阡看起来非常有劲的臂膀。

他又看了看自己。相反，自己像个小瘦猴，他撇了撇嘴，很郁闷。郁闷的澡都没冲完就走掉了。

两个男生的感情在朝夕相处中越来越坚固，友谊之风拂过整个狭长的海岸线。

夏天好像也没有那么炎热了。如果要形容，这个夏天，更像是落日的桔灯，像入口即化的绵绵冰。

可是，顾梓想起这段时光的时候总觉得像黑甜一梦，不知道为什么欢喜一旦过去，悲痛就会随之而来。

痛苦的潮水扑胸而来。

顾梓不想再去回忆。

……

炮竹声突然响起，漆黑的空中一阵轰鸣。

姥姥突然在哄闹中开了口。

“诶，小梓啊，我记得你小时候跟隔壁院子里的小阡玩得很好啊，你天天就跟在他屁股后头转悠。“

“他今年回来吗？去年他上我这来还跟我提起你了呢，你说……”

顾梓抬头看向院子外一闪即逝的烟火，垂下了眸。

“不知道，回来也跟我没关系了。”

又盯着电视机里热闹的节目发了好久的愣，宋丹丹和赵本山的小品逗得大家捧腹大笑，院子里头小孩放起了鞭炮，刚点燃的烟花也节节攀升。

但是他好像与所有热闹的年味隔绝开来，不知身在何处。仿佛又穿着裤衩，穿着汗衫，穿着宽大的花绿衬衫，等在沙滩边，喝着果汁，坐在他的后座背着月光一起回家。

“岛屿是个迷人的词，更迷人的是岛上往事。”顾梓恍惚想起不知道谁说过的这句话，摇了摇头。再迷人，也终究幻化成一滩泡影。

与红绿青年开着摩托到几十公里外的海滩，在海里撒腿狂奔的那个夜晚，他捧着冰凉的海水，发现不是腐蚀的尸体味，不是令人作呕的污水味，也不是尿骚味。他在浑浊的水里，看见了那个十四岁穿着花衬衫大裤衩的少年。

……

顾回一直低头看手机，窗外的烟花是一点也没看见，心无旁骛地看老师在大年夜下的紧急通知。

所谓紧急通知，不过就是某密封押题考卷。群里正开心过大年的人顿时一阵鬼哭狼嚎。

“这什么老师，太丧心病狂了吧，大过年给我们阿回下这种通知，阿回，咱不理他，谁除夕夜还做试卷啊，大不了过完年哥给你补课。”顾梓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来，看到消息内容后皱起眉头。

突然，一个消息弹了进来。

“阿回，姥姥跟我说你们回老家了。”

顾梓眉头皱得更紧。

“这小子怎么老是阴魂不散的。”说完又一条消息弹出来。

“我跟小阡马上就到了。”

“什么玩意？？？小阡也是他能叫的吗？没大没小。”顾梓不知道哪里窝了一团火气。

顾回一直盯着他看，顾梓像是想到什么，突然愣住，脸瞬间僵硬下来。

顾回的朋友圈里，安宁刚刚发了最新动态，一个人冷冷清清坐在沙发里，怼脸的一张自拍。